猜想我們可能是犯錯誤後來勞改的。晚上我們“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又在公社禮堂演出,老百姓只是看,又猜我們是唱戲的。後來見我們穿著白大衣在醫院給人看病,還到農戶家給病人針灸,才知道我們是醫學生。
我和潘勝府同在一個大組,每天到城前東北方向三里路開外的一個小村莊刨土、推糞。幹得最猛的不是別人,正是赫赫有名的潘勝府!他推起小車總是一路小跑,放下小車就去給人針灸。生產大隊幹部看他幹得好,在廣播喇叭裡點名表揚。時不多久,一天晚上,潘跑到了大隊書記家,和他大談生產發展宏圖。建議在南北山頭之間連上一條鐵索,運土車可以自由滑動,能提高百倍效率。開始書記還熱情地聽著,後來就有些糊塗了,再後來就越發地不可思議了。第二天,彙報給我們領導,大家猜測他一定是又犯病了!晚飯後,班裡決定給他打支冬眠靈讓他好好睡一夜,第二天送他回濟南。他瞪著眼睛看一週的同學,大聲喊著:“我積極勞動,給貧下中農治病也有罪嗎?你們跟蹤我,迫害我,想讓我躺倒不幹,辦不到!”說著,一把搶走了裝滿藥水的注射器,“嗤”的一聲推了個精光。“想給我打冬眠靈,還以為我不知道!”後來我們就跟他談,你不但沒有罪,還乾得很好。但你太累了,需要休息。“我的力氣一點也不小,可以和班裡任何人比,只要有人能比過我,我就打針!”“真的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班裡就挑臂力最好的李友慶同學和他掰手腕,三比零勝潘。他即刻無聲地退下褲子打了針,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由兩位“大力士”同學陪他返回濟南。進了精神病院,醫生才問了幾句話,他要如廁,就在那短短的兩分鐘後再也見不到他的人影。兩位同學在醫院內外學校角落全找遍了,折騰了大半夜還是不見人影!第二天一早派出所傳來了訊息:黑虎泉發現一具年輕屍體。同學看時,只見潘勝府在泉水中依牆而立,雙手半張著,好像要昇天的樣子。牆壁上用潤膚的馬牌油寫著“潘公在此”四個大字。同學們運回了變了色的屍體,給他穿上了一身高階呢料制服——“破四舊”時從王哲院長家抄出來的。就這樣把他送走了。
醫務工作生涯不但使我醫技長高,也使我有漸多的文化沉澱。四十年後的今天又喚醒了沉睡的記憶。一生不知診治了多少病人:起死回生的喜悅有過;意料不到的死亡見過。它們都不曾如此地引起我心靈震撼,而潘勝府——大學的同窗,我第一個親歷的不敢給予正確診斷的病人,一個義無反顧地走向墳墓的狂人,在我強烈心靈震撼後更令我得到許多教益。
太陽從東方升起,標誌著白天的開始,從西山落下意味著黑夜的來臨,這是再常識不過的事了。想那激情燃燒的歲月,因為心中有一顆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照耀著,它使人心血沸騰,靈魂轟鳴,神經閃電,每一個細胞都以“一天等於二十年”的速度化生!常常廢寢忘食,無黑無白,一覺醒來望著西山的紅日誤認為東昇的太陽。多少個不眠之夜在一心一意幹革命!在那“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的年代,誰又能苟且偷生呢。這一切我都經歷過,我也曾一樣地活躍過,激越過,“頭腦發熱”過!之所以沒有“燭炬成灰淚始幹”就是在已故病人的啟迪下保持了幾分清醒。
往事並不如煙(3)
難忘病故人,常使我懷著倖存者的快樂,不苟安、不敷衍,只是一步一步地前行。
難忘病故人,多一分清醒,不做那些勉強自己,努力而達不到的事情。
難忘病故人,多一分冷靜,積極而不狂熱,進取而不浮躁。命運就是如此,過多的執著有可能被作弄。
難忘病故人,多了點自知之明,給自己留些空間,保全自身,完善自我,熱愛生活,珍惜生命,永不去做無謂的犧牲。
百味人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