佈景
十年以前吧,那時候南方的廣州人有錢起來,那裡賣著在上海都不能買到的泊來物,其實,那是些只過一座橋而來的香港貨。但,那已經讓渴望外來物的上海人羨慕。
好像是從那時候起,有人到廣州去,要為自己和自己周圍的人帶一些好看的東西回來,就像從前外地人到上海要做的事一樣。
那時候,我在上夜校,在夜校的走廊上聽到有的班級裡全體跟著老師大聲說的不是英語,也不是法語,而是廣東話。
追逐時髦的年輕人,在上海梧桐深深、歐洲人留下來的小樓以十分浪漫的方式舊下去的街上,和著他們的隨身聽大唱粵語歌。
那時候,上海最貴的飯店裡,人們神氣地吃著的,不是大菜,也不是從廟裡傳出來的素齋,而是從廣州空運來的生猛海鮮。
這樣的事情,讓上海人心裡不快,刻薄的人,就說上海這地方,越活越不懂自己的身價。丟了自己大都市的身價,去跟著南方小漁村的時尚學習。說這樣的話的人,也仇視讓廣州神氣起來的靠山,香港。常常說,我們這裡是東方巴黎的時候,美國好萊塢的新片子,一個禮拜就到了上海,連時髦的日本有錢人,都要坐了飛機到上海來看新片子。那時候,香港是什麼東西!那些話的意思是,我們是不夜城的時候,廣州,連東西都不是。
那時候,在滿街都是生猛海鮮霓虹燈的上海聽到這樣的話,看著上海好看的女孩子一個個把手插到又矮又黑、拉開嘴巴說話的南方人臂彎裡,覺得這話是破落了的世家子弟說的酸話。不能說是破落貴族,上海這地方,就是從前再紅火,離貴族這個詞,還是太遠了一點。
但,上海這地方實在是懷舊的,像破落貴族的孩子那樣地懷著舊,他沒有正經過上什麼好日子,可他天生的與眾不同。那見所未見的輝煌在他的想象裡,比天堂還要好。
然後,上海也開始進入經濟起飛了。
上海街上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外國小車在跑,上海的交通開始越來越壞,上海的年輕人開始備深色西裝和簡潔的短上衣以及套裙,因為辦公室工作的需要;英國的電臺主持人不遠萬里到上海電臺來做工,為上海人主持歐美音樂節目,靜安公園外面的鑄鐵圍牆上掛著橢圓的歐洲咖啡廣告。外灘的老房子,一到晚上就被燈打得通明,表示它們的存在和重要。
這時候;上海的女孩子開始學習從前的上海人怎麼說上海話了;把“老好”說成“交關好”,把“有鈔票”說成“有銅鈿”。
流行書排行榜上真正不是靠簽名售書上榜的書,是五十年以前的上海女人張愛玲。
這時候,專營老上海菜的餐館出現了,這一家餐館開張的時候,上海不少的小報都發了訊息,還有照片,它的外牆上嵌了許多老上海時代的東西,像油醬店的門楣,像當鋪的廣告,還有木輪子車的車輪。在那裡,可以吃到上海的雪裡蕻燒蠶豆酥、白斬鹹雞、醃篤鮮、黴乾菜紅燒肉、蛇羹、面拖毛蟹、蔥油爆蝦和鹽水煮毛豆了,還有蔥油餅、蘿蔔絲餅、菜泡飯。大家終於等到了這樣一天,以上海的歷史和上海自己人的菜自豪了。
報上說,進了那裡,好像就到了三十年代的上海。三十年代,對上海來說,好像是一個女孩跟著她有十二條緞子被、金色糖缸用紅絲帶繫著的全部嫁妝,在陽光燦爛的黃道吉日到婆家去的時刻,又風光,又充滿了希望,一派蒸蒸日上。全民在這時候最一致的,就是要重振上海雄風,上海的孩子在電臺點播的最多的歌曲,都是《昨日再來》。就像一個孩子上半夜做了一個好夢,可是在最要緊的時候醒了,那孩子在枕上緊緊閉了眼,一心要快睡著,再把那個夢接著做下去。
那是一個兩層的樓房,小姐穿著高衩的旗袍,站在一頂紅色的花轎前招呼客人。桌子椅子都是香紅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