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的黃泥。柳芬累得拖不動腳了,馬小栓扶她在一棵梧桐樹下歇著,隨身那口藤筐不離左右。筐幾乎是空的,擱著幾件衣服,還有幾口討來的吃的。柳芬說:“我要水。”馬小栓把罐遞給她。柳芬說:“我要吃。”馬小栓從筐底摳出半塊窩窩頭。柳芬說:“我還要……”馬小栓木木地看著她,她苦苦一笑,不知道要什麼。頭上樹枝“咔”的一響,沒等兩口子回過神,一團東西嘭地落在了藤筐裡:是一個烏黑的女孩兒。
女孩兒大概是父母捨命把她託上樹去的,樣兒四五歲,全身沒裹一塊布,太陽曬得臉、嘴都裂了口,卻全無一點驚恐相,不哭不鬧,只瞪眼看著馬小栓和柳芬。馬小栓耷了眼皮不說話,柳芬伸手把女孩兒抱起來,叫了聲:“俺可憐的兒……”女孩兒清清楚楚地,應了一聲:“娘。”
馬小栓把女孩子放回筐裡,隨手提著走,還給她取名叫筐兒。走了好多日子後,看著像是出了黃泛區,筐兒卻咳嗽、發燒了,一身火炭般的燙,上吐下瀉,翻白眼,兩口子束手無策。拖到前邊一個荒涼小鎮上,馬小栓去草藥鋪揀了副藥,卻掏不出一個銅子兒來。老掌櫃見他急得滿頭大汗,問了緣由、來歷,還抓過他的手摸了半晌,說:“救人要緊的。錢嘛,你可以做工來還我,反正看你的樣子,也有的是氣力。”馬小栓吐口氣,千恩萬謝了。藥鋪背後是一座亂七八糟的院子,儲料的倉庫,沒馬的馬棚,輪胎癟了的大車,壘起來的麥草垛,等著劈開的木柴,東一堆西一堆的磚瓦,還有一座倒塌的鐵爐子。西北角的一間屋子,有炕、席、蛛網、灰塵,馬小栓帶著妻小,就搬進來住下了,真是家徒四壁,但也算是有了一個家。馬小栓問掌櫃,我幹什麼活?老掌櫃說:“只要手腳勤快,沒有找不到的活。”馬小栓躬身說:“懂了。”
馬小栓見啥做啥,把柴火劈出來,碼在屋簷下。把車輪子修理好,推到一邊去。把磚瓦揀順溜,碼成了一堵牆。還有很多空空的大缸,也倒扣著碼成了牆。院子灑掃乾淨了,又把鐵爐子升起火,鋪子裡的鍘刀、菜刀、鋤頭、剪子、錐子……都投進去燒得通紅,統統在砧子上敲打了一遍。柳芬攬了廚房的事情,還管洗衣服,抹灰、掃地,加工製藥的草根樹皮。筐兒有了藥吃、飯吃,過幾天就有了生氣,頭上紮了朝天辮,穿了紅肚兜,跑出來替爹拉風箱。爐火烤在她的黑黝黝的小臉上,汗珠子烏金般閃亮,馬小栓陡然想起翠翠來,心口一酸,手裡的錘子掄得山響。晚上,馬小栓總要起炕兩三次,卸貨、上貨,大車徑直駛進院來,馬銜了枚、蹄綁了布,沒一點兒聲響,貨都捆在麻袋裡,鐵一般死沉死沉的,是什麼,他不知道,也不問。有時候卸下的不是貨,是病人,一個,兩個,三個,老掌櫃親自攙扶著,引進他自家房子裡去了。沒貨的時候,馬小栓也抓起劈柴的斧子,去院子裡溜達,四處看看、聽聽,有沒有動靜。他覺得他該替掌櫃管好這院門。星光、月光好的時候,能望見鎮子東邊日本鬼子的炮樓。風呼呼地吹,夾著零星嗖嗖的冷槍,馬小栓就想,這野去處,難怪叫他孃的風殺口。
幹了小半年,老掌櫃把馬小栓叫了去,把一堆錢推到他面前,說:“世道不太平,藥鋪又開在鬼子炮樓下,怕你一家子有閃失,你還是走了吧。”馬小栓說:“國破家亡,哪裡又有太平呢?您要信得過,我就跟著您。”老掌櫃點頭,嘆氣道:“信,自然是信得過。”馬小栓心裡發熱,尋思他乾的事情,一定是擔著血海般的風險的。
老掌櫃又在藥鋪邊起了個客棧,裡邊住客,外邊飯館,都交給柳芬張羅。柳芬茹素,但宰鵝殺雞還是手不發抖的。她炒的辣子雞雜,辣得人嘴巴發麻,滿臉汗豆,還忍不住要吃,一時飯館生意大好。有天馬小栓正把鍘刀從爐膛裡夾出來捶打,兩個日本兵吃了辣子雞雜、喝了燒酒,闖到這邊來尋事,嘴裡哇啦哇啦,只聽清幾個字,“土八路”和“花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