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致美樓。
送到雲和堂衚衕口,郭逋仙說:還見嗎?
不見了。
你不是說我是你的朋友嗎?
一回就成了。梅說。
為了見你,到昨天我整來了一百回。郭逋仙說。
別忘了,我叫郭逋仙。
忘不了。
十年以後的民國五年,郭逋仙在吉祥聽梅蘭芳的“醉酒”,才二十多歲,已是一臉的煙容。聽完“海角冰輪……”他也不鼓掌,就只一個勁兒地嗑瓜子,眼睛盯著臺上看。
散戲前幾分鐘,他就等在吉祥的後門了,等梅出來,他還是嗑著瓜子,梅就一陣風兒似地去了。
郭逋仙笑了。他把我忘了。
第三折 煙視媚行者
梅雨田關上門出去了。
屋裡只剩下吳菱仙和梅蘭芳兩個人。吳定晴看了梅一眼。你大伯把你交給我了,讓我教你學戲,吳說。剛抽的水煙在肚子裡鬧騰了一陣子,這才順鼻子眼噴出來。
把眼睛睜開。吳菱仙又說。
已經睜著眼睛的梅蘭芳吃驚地望著老師。
叫你把眼睛睜開聽見了沒有?——這樣兒!
吳菱仙把兩道眉毛一擰,一雙眼睛霍然亮出來,精光四射。
梅蘭芳只是眉頭跳了一下,仍然懵懵懂懂地望著老師。
吳菱仙這才真急了:你回去吧。祖師爺沒賞你飯吃。您這樣的眼睛跑跑龍套還湊合。
回到家裡大伯母說:又耷拉著你那眼了吧。
梅蘭芳在七歲時確實有一對無神的眼睛。其實那時人們不知道,他是近視眼。
都說是後來梅先生養鴿子;看鴿子飛翔於天際看好了他的眼。可近視眼哪能看鴿子就看不近視了呢?他只是緩緩地登上梅家那時還破舊的屋脊,要不就用力抖著攆鴿子的竹竿,要不,就禱告似地握著雙手,任清風掠過也絕不眨眼。幸好那時的天空還廣闊,那時的天空還有舊北京的蔚藍,他就在忽隱忽現的鴿哨聲裡追隨著隱沒在陽光裡翅膀的影子,一站好久,然後才又緩緩地走下梯子,半似春香,半似玉環。
多少年後,梅蘭芳有了一雙低垂時撩人、睜開時動人的眼睛,但不管放下或睜開,都像是鴿翼的起落,毫不用力,梅蘭芳一生都沒有使勁地用過他的眼睛。他總是淡淡地,溫婉地注視著世間的人與事。
一九一三年他隨王鳳卿去上海出演時,他在北京已經掛了頭牌。而滬上的觀眾卻還不知道誰是梅蘭芳。戲牌上,王鳳卿的名字大大的,站著的;而梅的名字小小的,橫臥在王鳳卿的腳下。上海的戲園子老闆,把王鳳卿讓進了專門租的石庫門院的正房,而梅則住在一間小小的偏房裡。王鳳卿唱完了是要消遣的,夜裡的堂屋燈火通明,徹夜麻將,芳氣襲人是酒香,而梅的房間內,孤燈一盞,照亮了書本上梅的眼睛。到得夜半,眾人散盡,王鳳卿趿著鞋走到梅的房裡。梅捧出一盞茶,說,您應酬完了?茶我早給您沏上了,您來一口,還是咱們的香片好。
捧著茶,王鳳卿站在燈影裡竟不敢對視梅亮晶晶的眼睛。畹華,鳳卿說,將來你要是大紅,是應當應份的,因為不紅的時候,你不擰巴。
梅蘭芳在此次的滬上之行,始終未紅,可他下次再來時,已是傾城相迎的局面。可他的眼睛還是那雙眼睛。
對我而言,他就是《霸王別姬》裡那個被英達扮演的戲園子老闆看到,站在井沿上光著頭,披了一件紅色直裰的小豆子。他就是那個將“小尼姑年方二八……”反覆唸錯的小孤兒,他就是在別人將銅菸袋捅進他的嘴,血下的剎那體悟到了有關人生一切的男孩。不管世界怎樣對他,他還了世界一個笑臉。
他抬起頭看鴿子。在鴿子遠去消逝時,他明白了什麼叫傷感,他把它帶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