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丈,視野開闊,縱橫上下,可觀漢水兩岸全域性。一身銀色鎧甲的無顏孤立其上,地動山搖下,唯有他能身形穩若山石、峭如壁巖,宛若獨駕雲霧的天神,俯瞰人世浩淼,風儀自當安然靜謐,動也不動的姿態處處透著令敵人心寒的凌厲鋒芒。
我抿唇,懶得攀木梯,飛身上了高臺,靠近他身後,為他繫上斗篷。
他沒看我,鳳眸墨染深邃,正直直望著漢水方向。
高臺之下,漢水之上,由白朗領著衝在前面的駿馬兩千騎,將士們正丟盔棄甲地踏浪淌河。追襲在後的梁軍本揮舞著彎刀長槊,搭弓拉弦,精神颯颯清爽,但聽上游汩汩蔓延的水聲後,諸人一時反應不過來,扭頭向西探尋時,勝利在望的喜悅依然潮紅臉龐,映著那張揚而又醒目的紅色鎧甲,泱泱停佇水中時,縱使表情痴然震驚,卻也頗為壯觀。
慢慢地,那潮紅的興奮化作無形,暗灰如死的慘淡爬上樑軍面龐。白朗率軍順利渡過漢水,勒韁停佇岸邊,遠遠望著呆然化石的梁軍。
梁軍陣形隱隱變動,不是衝刺,而是身形顫抖、手腳慌亂下的騷動和不安。紅色浪潮滾了兩滾後,梁軍驟然分作了兩撥人馬,一支,是視死如歸、毫不要命向我軍岸邊衝刺猛殺過來的騎士。還有一支,是進退不得,哀嚎哭喊往回逃走的步兵。
步兵哀嚎哭喊著撤退時,其速太緩。騎兵等不及勒馬揚鞭,馬蹄橫掃,一人倒,百人伏臥,千馬同趴,鐵蹄踏過自家兄弟的身軀,淌平一條血路,人人爭先恐後,唯有提命與時間決鬥。
可惜不管是逃還是戰,彼時,滾滾漢水已湧出兩關,自絕壁間呼嘯而出,勢不可阻。滔滔水汛如雷電劈過,白綢翻滾席捲一番天地,繞山融石下,所向披靡,瞬時便襲入眼下,濤浪流逝中,順帶著一路捲走那片紅色海潮……
哀嚎突地啞然。即而變淒厲慘叫。那叫聲絕望而又尖銳,不甘不捨不情願的傷痛自肺腑而出,牽動了幾千幾萬即將消逝的魂魄,蕩蕩入天,殤殤落地,一聲聲不斷不絕,嗚呼逝然夾帶水嘯,能滲骨寒心,也能化解仇恨淡漠、烈火雄心,能聽得讓人止不住渾身戰慄、唇角發顫、心神虛恍不明所以。
亂世紛戰,生命如草芥,泡沫般一一幻化,偏偏如此境地下,你還是不能悲憫於心,情義於胸。
因為身為一個沙場將士,你必須要懂得:戰未完,殺者若動心,必然被殺。
無顏往日的話語涼涼迴盪我耳邊,可如今我還是心動心惻心駭了,於是我閉眼咬唇,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腰間突然有手臂攬過來,環著我靠入一個寬闊剛毅的胸膛。他的手指輕輕抵上我的後腦,將我的臉壓上他的胸口,而後那冰涼的指尖緊緊捂住了我的耳朵,保持著這般姿勢,就這樣,許久靜默不動。
我伸手抱住他,眼簾低垂緊斂,耳畔間此刻唯能清晰地聽到他堅強有力的心跳,漸漸地,身後那悽慘的哭嚎聲似慢慢不可聞,漸漸地,那浮躁翻湧的不安和驚駭也在心底慢慢壓下。
不知多久,當世間歸落安寧寂籟時,捂著我耳朵的那隻手悄悄滑落,拍上了我的肩膀。“好了。都過去了。”他在嘆息,話語清冷低沉,不辨情感。
我抬眼看他。
俊美的面龐上罩著寒霜,那神色凝重肅穆得罕見。一雙鳳眸幽暗晦澀,墨如玉石,深如夜空,沉沉冷寂充盈其中。如此漂亮的眼眸啊,雖曾剛剛目睹過幾萬生靈在他面前瞬間消逝人間,但那堅定沉穩的目光裡卻仍是不見任何的遲疑、退縮和憐憫。
這樣的寡絕,是齊之萬世幸事,亦是梁之滅頂禍難。
“還戰?”我輕聲問。
他望著我,沉默。
我卻瞭然,再問:“何時再戰?”
“夜下。破西陵城,滅湑君。”
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