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我留著自己用,我塞在她的箱子裡,她到杭州開箱子才看見,來通道:“你待我這樣真心,我眼淚都要流下來。我當即到胡慶餘堂買了阿膠。我從小等於生長在杭州,今天到胡慶餘堂去的街上,想著你是我的親丈夫,我竟是杭州的好女子。”
秀美去後,我每天除了教書,仍繼續寫《山河歲月》。雁蕩山杏花開過,時節已又是清明,我給秀美的信裡寫了一首詩:
春風幽怨織女勤,機中文章可照影。
歲序有信但能靜,桃李又見覆露井。
好是桃李開路邊,從來歌舞向人前。
大荊餉耕滿田畈,永嘉擊鼓試龍船。
村人姓名迄未識,遠客相安即相悅。
松花艾餅分及我,道是少婦歸寧日。
即此有禮閭里光,世亂美意仍瀟湘。
與君天涯亦同室,清如雙燕在畫梁。
信裡不免又說了些戲謔的話。秀美回通道:“我總總依你。此刻在燈下寫信,想著你,身上都熱熱的異樣起來。”她這樣一個本色人,偏是非常豔,好像遊仙窟裡的。
雁蕩山是水成岩,太古劫初成時,海水退落,至今巖崖百丈,上有貝螺之跡。我在那裡一年,不見有外來遊客,第一是這點好。這樣的大山,石多土少,林木也稀,人煙也稀,惟翠崖深邃回覆,偶見虎跡,卻不像外國電影裡深山大澤的都是自然界的生存競爭,蟲魚鳥獸相吞噬。此山使人不生恐怖,永絕三途惡趣,遠離原始生命的無明。淮中大門外右轉入山半里,即有兩崖如峽,上礙雲日。再過去二三里,巖壁上有天龍婉蜒之跡,長數十丈。我每到這裡,總要想起太古,不是太古有道,更不是洪荒草昧,卻是像昔人詠彈琴的詩裡“古音聽愈淡”,而又皆是現前的憬然。
瀑布總說大龍湫,一次我也獨自去過,看它從空中如銀河傾瀉,飛灑遠揚,水氣逼人面,下墜淺潭,如晴天落白雨,庭除裡一片汪洋,珠聲晶泡浮走。此地太陽逼照,觀瀑亭無人到,惟桂花一株已開。旁有山寺,僧出未歸,寺前一塊地上種著番薯,人家在山下溪澗邊。我是見了山下人家,山腰的樵夫與種作,即心裡生出歡喜,它不像外國電影裡的只覺是墾荒,卻像石濤畫裡的充滿野氣,而溫潤如玉。
我只不喜雁蕩山的山勢太逼,處處峰迴路轉,望遠望不到一里,而我則系情山外中原。我每信步在學校就近走走,總要上到半山腰,才望得見七里路外的白溪街上,海水一角在陽光裡,好像金盆盛水,可以盥面洗手。雁蕩山的絕嶺是北岡尖,我只與學生遠足去過,清早排隊走起,晌午時分才到得。山路有幾處峻極難行,但也小心些就是了。我不喜日本的登山隊,他們是學西洋人,常會遭難遇險。李白詩《蜀道難》的雄大,倒是我們上北岡尖有些相像。有言平步登天,中國人是登天亦如平步。人在北岡尖上望得見溫州城,東邊是白日照海上,雲氣在身邊飛過,恰如秦始皇封禪泰山樑父而望遠海,卻又連平時系情中原的情亦不可以有。
三
我是因為愛玲,所以對現代都市相思。我有大願未了,不可以老,不可以披髮入山。我寫《山河歲月》所為何來?有詩言志:
日日青山厭相望,卻愛人家在道旁。
既然木石來相戲,何妨伊尹生空桑。
天涯蕩子何遊止,暫出村端三五里。
路上樵販相問答,新幣初行兵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