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家鄉,在他們這個鄉下,領先脫了個窮字,革了這個命的,就是她的老大保平,還有老二正平。不光是她這做孃的這麼說,鄉親們這麼說,就連那些報紙電視上,也都是這麼說。都這麼說,這一切也就自然是真的。
她的這個生日,近來彷彿是村子裡的一件大事,許多人都在掐著指頭算計著日子,似乎她是全村人的老孃似的。為了她的生日,正平顯示出了自己開工廠,做買賣的本事,豬肉,牛肉,各樣下水,各樣鮮魚,整車往回拉,各樣好酒成箱往屋堆,鄉里幾家飯店的桌子椅子也都聯絡好,到了日子,他們就給用車送過來。
那時這龍家大院裡,一定人滿為患。不過,辦事情圖的就是個熱鬧勁,看他們準備的情況來看,彷彿要把全村子上萬口人都請來似的。
龍老太太表面上看上去,對這些顯得不那麼關心,甚至還說上幾句打消他們積極性的風涼話,可那種熱鬧的情景,她就是憑著自己的想象,也完全能夠想象出來。不用說,這一定是村子裡最熱鬧,最鋪張的一場生日宴席,也自然顯示著她這龍老太太不同尋常的身價,她在暗地裡也覺得十分的受用。
七月初七,是皇母娘娘下凡的日子,也是牛郎和織女相會的日子,自己就生在這樣的日子。她過去並不覺得這個日子有什麼特殊,那高貴的娘娘和多情的牛郎織女,和她有什麼關係!可是,想到了許多許多年前,她嫁給了遠近聞名的龍家,當了龍家三少爺的新娘子,後來自己的這些兒女們,現在看上去還都不錯,一個個都比一起長大的那些小子丫頭們看著有出息,她就覺得自己的這個生日真的不錯,她夫家姓龍,她也早不那麼記著自己孃家的姓,這樣,她生出的還真的都是些龍種。
人一富了,就總想著要過節似的。過了節,就想著誰的生日到了,就在一起鬧騰幾天,而她這當孃的生日,自然是一個不能馬虎的日子。生活富裕了,就總想多活幾年。熱鬧自然要比寂寞孤獨好上許多,越老就越怕寂寞,越怕孤獨。
為什麼龍老太太沒有想到,自己能過上這個生日?
說起來,這也不是她這個打小就嫁給了遠近聞名的大戶龍家,本想享福,後來又受了半生的罪,現在讓不少人羨慕的老太太,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更不是對自己兒子閨女們的心思和能力不相信。她是沒想到,自己竟然一路活到了這個年紀,當初和自己從外村一起嫁到這裡的幾個女子,如今早就成了骨頭渣子不說,她的兩個哥,一個弟,還有那幾個她還能想得起來的孃家人,沒有一個能活過六十的。
活到了這個年紀,就有對生命說三道四的資格。她覺得,自打她活過了六十,身體反而一天比一天健壯,一天比一天硬朗,就像被秋霜打了的莊稼,遇到了小陽天,那蔫巴了的枝啊葉的,又綠了起來,挺實了起來。這樣的事情不那麼尋常。真的不那麼尋常,她這是趕上好時候嘍。
那些過去的日子啊,不管是陪著那個死鬼挨批的時候,還是整天撅著屁股貓著腰、比別人多幹還沒有一句好聽的話、在公社的田裡大幫哄掙工分的時候;甚至是終於挺直了身子,有了尊嚴,又得到了土地,包了產,總算鬆了口氣的時候,她都有種過了今天沒了明天的感覺,她累啊。如果她那時嫁的不是龍家,而是一個吃了上頓沒下頓,過了今天沒明天的普通人家,她的命運也許完全不是這個樣子。
小時候,人們看她渾實的肩膀,紅潤的嘴唇,飽滿的下巴,還有她那一臉的聰明相,都說她是個娘娘命。娘娘命沒投上娘娘胎,她天生又是個吃苦受罪的丫頭,嫁了後又是個為了丈夫孩子奔波的女人。
她本來不該這樣。因為她嫁的是龍家。她的確是一跳就進了龍門,而且真正是姓龍的家門。
龍家和別的人家還真的不一樣。
可誰知道,年輕時的那個夢,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