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力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強大,那位蘇聯婦女揹著他,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夜裡才回到村子。她把他放在床上,發現包紮他傷口的布條已經被鮮血浸透了,他的嘴唇開始發紫。她心中暗叫不好,趕忙找出創傷藥來。可她發現好像有一顆子彈陷進了他的左肩膀裡。她不是醫生,也不太懂醫術,但她知道必須把子彈取出來。她忙活了好久,直到天擦亮才終於把撿來的傷員安頓好。施特雷洛一直昏迷著,到了白天他發起了高燒。這個情況非常不妙,但她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用村裡的土辦法幫他降溫,她又謊稱自己不舒服,從村醫那裡要來了一些藥品,餵給施特雷洛。她用烈性的伏特加為他清洗傷口,防止感染加深。她清楚得很,能不能熬過去只能靠這個年輕人自己的身體素質和求生的意志力。
施特雷洛燒了整整兩天,她一直照看著他。她連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會救一個德國人。也許是因為他和自己的兒子同樣擁有削瘦俊朗的面容,也許他躺在血泊中的樣子讓她聯想到自己的兒子。她甚至想,說不定他的兒子也沒有立刻死去,如果當時有人發現了他,也許他就能活下來了。然而這些都是假設,她的兒子死了。她現在在挽救著別人的兒子的生命。
到了第三天的時候,施特雷洛的燒退了。這讓她鬆了口氣。看來這個年輕人的求生慾望非常強烈,他一定有放不下的人和事。第五天的時候,施特雷洛醒了。失血過多讓他非常虛弱,他分不清自己身處何方,她告訴他,她叫索夫洛娃,他現在很安全。
施特雷洛會一些簡單的俄語,他聽懂了她的話。他以為自己已經去見上帝了,但是上帝憐憫他,派了一個好心人,從死神那裡把他救了回來。與死神擦肩而過之後,他充分體會到了生命的可貴。他不想再自戕了。當他的意識逐漸清醒,他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左右著他的信念——他要回去,他要回到家鄉,見到他的家人和心愛的姑娘。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宣佈陣亡了,他想自己的失蹤一定會讓埃拉急壞了。他必須儘快好起來,想辦法回到德國去。
他的傷比他想象得更加嚴重些,他有將近兩個月不能下床。索夫洛娃大嬸平日裡總是愛喝酒,總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她總是對他很兇,動不動就大聲說他。但是施特雷洛很清楚,大嬸不會真的傷害他。在接觸中,施特雷洛慢慢得知,索夫洛娃大嬸的兒子死在了前線。這讓他心中很是愧疚,他對大嬸說對不起,卻被她兇了回去。當他能下床慢慢走動時,也無意中發現索夫洛娃大嬸捧著幾枚勳章掉眼淚。他想那一定是她兒子用生命換來的勳章。施特雷洛不知道埃拉的照片和自己的十字勳章去了哪兒,但這一切已經都不比養好身體回國更重要了。
施特雷洛的身體恢復得很慢,主要是因為村子裡的條件實在不好,不論是食物和生活環境都遠遠不如德國。他只能靠自身的體質和靜養逐漸康復。當他更好一些的時候,蘇聯的冬天來臨了。他只能留在這裡過冬,等春暖花開的時候再想辦法離開。
施特雷洛想報答索夫洛娃大嬸,他總是搶著幫她幹活,但她幾乎很少要他幫忙。他和索夫洛娃大嬸的溝通起初並不太順暢,不過幾個月之後,他的俄語突飛猛進,兩個人交流起來也方便了許多。施特雷洛心知自己的存在是一顆定時炸彈,堅決不能讓外人知曉。平日裡他從不出門,即便在家也十分低調。索夫洛娃大嬸對外聲稱她的兒子謝廖沙負傷歸來,正在家中休養。淳樸的村民們相信了這個說法。
很多時候,索夫洛娃大嬸會叫他謝廖沙,他從不試圖更正她。他知道,大嬸是在透過他,緬懷她死去的兒子。他又聽索夫洛娃大嬸說,村裡幾乎所有的成年男子都上了戰場,他們中的很多人至今生死未卜。這場戰爭讓太多的人死去,太多無辜的家庭飽受生離死別之苦。曾經在施特雷洛心中堅定的信仰,此刻開始搖搖欲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