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寵了二十幾年的兒子;從小捧在手心裡呵護著長大的孩子,這許久不見,卻是就險些見不著了;想到這些,賈代善便柔軟了心腸;臉上也現出了心疼之色:“你在外頭,受了不少苦吧。”賈代善說著;掙扎著要坐起來。他至今都還沒能習慣軟綿綿躺在床上,仰視著別人說話;每每賈赦賈母等人來;他必要坐起來,絕不肯這麼幹巴巴躺著說話。可惜,他身子實在太過虛弱,這會兒下人不下,沒人幫著,他兩手用力撐住了床榻,試了好幾次,卻怎麼也不能靠著自己的力量半坐起來。
賈政趕緊伸手扶住他,攙著他坐起來,又給他背後塞了兩個枕頭,讓他慢慢地靠在床頭,心裡當真百味陳雜,沉痛道:“兒子一切都好,只是不能在父親膝下承歡盡孝,連您病了,兒子都這麼許久趕回來,兒子心裡,實在愧疚。”說著低下頭,已是紅了眼睛。
賈代善瞧著他滿臉痛悔,實不似作偽,心裡確是高興的:“難為你不怪我把你送到老宅,害你遭了這一番劫難,還能這般惦記我,倒是我這老頭子,對不住你。”喉間一陣癢意,賈代善忍不住低頭咳了兩聲,旁邊賈政猛然已跪了下去。
“父親折煞兒子了。”賈政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兒子做錯事在前,一時昏了頭,犯下彌天大錯,父親動怒也是該的,此番也是兒子該得的懲罰,與父親無尤,父親這般說,兒子真真是要無地自容了。”
賈政自來是會說話的,會讀書,有君子風範,斯文懂事,體貼父母,在賈敏小產的事之前,賈代善最歡喜的,便是小兒子的這番貴公子姿態,只是賈代善也不得不承認,大抵是一生過得順風順水,賈政比之旁人,多少缺了幾分沉穩堅韌,處事也不夠大氣。只如今……
心猛然一跳,乍然見到小兒子的歡喜褪去幾分,賈代善複雜地看著賈政磕紅了的額頭,半真半假地呵斥道:“胡鬧,多久不見,竟連怎麼孝順父母都不知道了?你不在時,我最擔心的便是你的安危,如今回來了,你還這般不愛惜自己,當真嫌我活得太久了?”說完也不等賈政反駁,忙忙抬抬手讓他起來,“我們都別提這些了,你過來,讓我瞧瞧。”
賈政便坐到了賈代善床邊上,半垂著腦袋,任由老父打量,自己低垂的視線正好看到賈代善放在被子上的蒼老經脈虯結的雙手,賈政恍然記得,小時候,賈代善便是用著雙手,手把手地教他讀書寫字,拉著他,給了他在榮國府裡傲然眾人的地位……當年那雙有力的雙手,而如今,已是斑駁痕跡,顫顫巍巍了。眼神一閃,賈政腦海中回想起賈母的諄諄叮嚀,不甘地握緊了拳頭。
坐得近了,賈代善看得越發清楚。比之幾個月前,賈政粗看著沒什麼大變化,但細細觀察,就可以看到他曬黑了許多,臉上也不如以前豐腴,兩頰都消瘦了進去,眼角眉間多了幾道痕跡,血色也不很好,眼睛裡血絲遍佈,眼下青黑一片,怕是許久不曾睡過了。
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賈代善想著,只問道:“幾個月前,我受到叛黨徒宥昊那邊的信,卻說是把你請到了他們那裡做客,先頭不方便通訊,我也不知道具體事宜。老二,你給我好好說說,他們都是怎麼拿到你的?”當日叛軍起事,賈代善本不想攙和進去,只想做壁上觀,連賈敬來,他都有心避嫌,卻不想不久後,就收到了一封賈政親筆,卻是他被人挾持了。賈代善這輩子三個兒女,最疼愛不過賈政,便是他做錯事,二十幾年的疼愛卻不是假的,考慮了許久,到底是幫著做了些事。如今賈政脫險,他正好要聽聽怎麼回事。
賈政脫險也有一段時間了,這些日子裡,他把前頭髮生的事來回細細掰開了嚼碎了回想了一遍又一遍,該知道的全知道了,當即苦笑道:“卻是兒子不中用,不曾想,老宅裡竟出了吃裡扒外的奴才。先頭兒子回了金陵老宅,在祖宅裡行李還不曾收拾妥當,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