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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期間,南穎會自己走路了。起初扶著凳子或牆壁,後來完全獨步了;同時要求越多,意見越多了。她欣賞我的手杖,稱它為&ldo;都都&rdo;。因為她看見我常常拿著手杖上車子去開會,而車子叫&ldo;都都&rdo;,因此手杖也就叫&ldo;都都&rdo;。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著柺杖走路。更進一步,要求我這樣地上街去買花。這種事我不勝任,照理應該拒絕。然而我這時候自己已經化作了小孩,覺得這確有意思,就鼓足幹勁,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柺杖,走出裡門,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個路人向我注視了一會,笑問:&ldo;老伯伯,你抱得動麼?&rdo;我這才覺悟了我的姿態的奇特:凡拿手杖,總是無力擔負自己的身體,所以叫手杖扶助的;可是現在我左手裡卻抱著一個十五、六個月的小孩!這矛盾豈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個多月。前兩個多月像洋囡囡一般無聲無息;可是後三個多月她的智力迅速發達,眼見得由洋囡囡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經驗,一切人事在她都覺得新奇。記得《西青散記》的序言中說:&ldo;予初生時,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晝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無,家人曰:生死也。&rdo;南穎此時的觀感正是如此。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過這種觀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塵勞早已把它磨滅殆盡,現在只剩得依稀彷彿的痕跡了。由於接近南穎,我獲得了重溫遠昔舊夢的機會,瞥見了我的人生本來面目。有時我屏絕思慮,注視著她那天真爛漫的臉,心情就會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兒時,嘗到人生的本來滋味。這是最深切的一種幸福,現在只有南穎能夠給我。三個多月以來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親近我。雖然為她相當勞瘁,但是她給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償。她往往不講情理,恣意要求。例如當我正在吃飯的時候定要我抱她到&ldo;尤尤&rdo;去;深夜醒來的時候放聲大哭,要求到&ldo;外外&rdo;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顯地襯托出世間大人們的虛矯,越是使我感動。所以華瞻在江灣找到了更寬敞的房屋,請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時候,我心中發生了一種矛盾:在理智上樂願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卻深深地對她惜別,從此家裡沒有了生氣蓬勃的南穎,只得像杜甫所說:&ldo;寂寞養殘生&rdo;了。那一天他們準備十點鐘動身,我在九點半鐘就悄悄地拿了我的&ldo;都都&rdo;,出門去了。

我十一點鐘回家,家人已經把壁上所有為南穎作的畫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我見物懷人。其實不必如此,因為這畢竟是&ldo;歡樂的別離&rdo;;況且江灣離此只有一小時的旅程,今後可以時常來往。不過她去後,我閒時總要想念她。並不是想她回來,卻是想她作何感想。十七、八個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間有&ldo;家庭&rdo;、&ldo;遷居&rdo;、&ldo;往來&rdo;等事。她在這裡由洋囡囡變成人,在這裡開始有知識;對這裡的人物、房屋、傢俱、環境已經熟悉。她的心中已經肯定這裡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們用車子把她載到另一個地方,這地方除了過去晚上有時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傢俱、環境都是陌生的。&ldo;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姨哪裡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間屋子哪裡去了?一向熟悉的門巷和街道哪裡去了?這些人物和環境是否永遠沒有了?&rdo;她的小頭腦裡一定發生這些疑問。然而無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實來替她證明我們的存在,在她遷去後一星期,到江灣去訪問她。坐了一小時的汽車,來到她家門前。一間精小的東洋式住宅門口,新保姆抱著她在迎接我。南穎向我凝視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裡的&ldo;都都&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