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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飯時同放學歸來的一子一女共吃。我可以叫我的工人相幫我,把房間的佈置改過一下,新一新氣象。飯後睡前,我可以開一開蓄音機,聽聽新買來的幾張蓄音片。窗前燈下,我可以在自己的書桌上讀我所愛讀的書,寫我所願寫的稿。月底雖然也要付房錢,但價目遠不似旅館這麼貴,買賣式遠不及旅館這麼明顯。

雖然也可以合算每天房錢幾角幾分。但因每月一付,相隔時間太長,住房子同付房錢就好像不相關聯的兩件事,或者房錢彷彿白付,而房子彷彿白住。因有此種種情形,我從旅館回到寓中覺得非常自然。

然而,寓所究竟不是我的本宅。每逢起了倦遊的心情的時候,我便惦記起故鄉的緣緣堂來。在那裡有我故鄉的環境,有我關切的親友,有我自己的房子,有我自己的書齋,有我手種的芭蕉、櫻桃和葡萄。比較起租別人的房子,使用簡單的器具來,究竟更為自由;比較起暫作借住,隨時可以解租的寓公生活來,究竟更為永久。我在寓中每逢要在房屋上略加裝修,就覺得要考慮;每逢要在庭中種些植物,也覺得不安心,因而思念起故鄉的家來。犧牲這些裝修和植物,倒還在其次;能否長久享用這些裝置,卻是我所顧慮的。我睡在寓中的床上雖然沒有感覺像旅館裡那樣浮動,坐在寓中的椅上雖然沒有感覺像旅館裡那樣不穩,但覺得這些傢俱在寓中只是擺在地板上的,沒有像家裡的東西那樣固定得同生根一般。這種倦遊的心情強盛起來,我就離寓返家。這所謂家,才是我的本宅。

當我從別寓回到了本宅的時候,覺得很安心。主人回來了,芭蕉鞠躬,櫻桃點頭,葡萄棚上特地飄下幾張葉子來表示歡迎。兩個小兒女跑來牽我的衣,老僕忙著打掃房間。老妻忙著燒素菜,故鄉的臭豆腐乾,故鄉的冬菜,故鄉的紅米飯。窗外有故鄉的天空,門外有打著石門灣土白的行人,這些行人差不多個個是認識的。還有各種負販的叫賣聲,這些叫賣聲在我統統是稔熟的。我彷彿從飄搖的舟中登上了陸,如今腳踏實地了。這裡是我的最自由,最永久的本宅,我的歸宿之處,我的家。我從寓中回到家中,覺得非常安心。

但到了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回味上述的種種感想的時候,又不安心起來。我覺得這裡仍不是我的真的本宅,仍不是我的真的歸宿之處,仍不是我的真的家。四大的暫時結合而形成我這身體,有史以來種種因緣相湊合而使我誕生在這地方。偶然的呢?還是非偶然的?若是偶然的,我又何戀戀於這虛幻的身和地?若是非偶然的,誰是造物主呢?我須得尋著了他,向他那裡去找求我的真的本宅,真的歸宿之處,真的家。這樣一想,我現在是負著四大暫時結合的軀殼,而在有史以來種種因緣湊合而成的地方暫住,我是無&ldo;家&rdo;可歸的。既然無&ldo;家&rdo;可歸,就不妨到處為&ldo;家&rdo;。上述的屢次的不安心,都是我的妄念所生。想到那裡,我很安心地睡著了。

憶兒時

我回憶兒時,有三件不能忘卻的事。

第一件是養蠶。那是我五六歲時,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個豪爽而善於享樂的人,良辰佳節不肯輕輕放過。養蠶也每年大規模地舉行。其實,我長大後才曉得,祖母的養蠶並非專為圖利,葉貴的年頭常要蝕本,然而她喜歡這暮春的點綴,故每年大規模地舉行。我所喜歡的,最初是蠶落地鋪。那時我們的三開間的廳上、地上統是蠶,架著經緯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飼葉。蔣五伯挑了擔到地裡去採葉,我與諸姐跟了去,去吃桑葚。蠶落地鋪的時候,桑葚已很紫很甜了,比楊梅好吃得多。我們吃飽之後,又用一張大葉做一隻碗,採了一碗桑仁葚,跟了蔣五伯回來。蔣五伯飼蠶,我就以走跳板為戲樂,常常失足翻落地鋪裡,壓死許多蠶寶寶,祖母忙喊蔣五伯抱我起來,不許我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