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34頁

。習慣了這種心境,而酌量應用這態度於日常生活上,則物我對敵之勢可去,自私自利之慾可熄,而平等博愛之心可長,一視同仁之德可成。就事例而講:前述的乞丐,你倘用功利心、對峙心來看,這人與你不關痛癢,對你有害無利;急宜遠而避之,叱而去之。若有人說你不慈悲,你可振振有詞:&ldo;我有鈔票,應該享福;他沒有錢,應該受苦,與我何干?&rdo;世間這樣存心的人很多。這都是功利迷心,我欲太深之故。你倘能研究幾年藝術,從藝術精神上學得了除去習慣的假定,撤去忘我的隔閡的方面而觀看,便見一切眾生皆平等,本無貧富與貴賤。乞丐並非為了沒有鈔票而受苦,實在是為了人心隔閡太深,人間不平等而受苦。唐朝的詩人杜牧有幽默詩句雲:

&ldo;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rdo;看似滑稽,卻很嚴肅。

白髮是天叫生的,可見天意本來平等,不平等是後人造作的。

學藝術是要恢復人的天真。

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ldo;漸&rdo;;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ldo;漸&rdo;。在不知不覺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ldo;漸漸&rdo;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ldo;漸漸&rdo;變成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ldo;漸漸&rdo;變成頑固的老頭子。因為其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猶如從斜度極緩的長遠的山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跡,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恆久不變,又無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於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而圓滑進行了。假使人生的進行不像山陂而像風琴的鍵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ldo;接離進行&rdo;地由do忽然跳到i,即如朝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驚訝、感慨、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而不樂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ldo;漸&rdo;維持的。這在女人恐怕尤為必要:歌劇中,舞臺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將來火爐旁邊的老婆子,這句話,驟聽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認,實則現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ldo;漸漸&rdo;變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變衰,也全靠這&ldo;漸&rdo;的助力。鉅富的紈絝子弟因屢次破產而&ldo;漸漸&rdo;盪盡其家產,變為貧者;貧者只得做傭工,傭工往往變為奴隸,奴隸容易變為無賴,無賴與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兒……這樣的例,在小說中,在實際上,均多得很。因為其變衰是延長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ldo;漸漸&rdo;地達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麼強烈的刺激。故雖到了饑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貪戀著目前的生的歡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變了乞丐或偷兒,這人一定憤不欲生了。

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則,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陰陽潛移,春秋代序,以及物類的衰榮生殺,無不暗合於這法則。由萌芽的春&ldo;漸漸&rdo;變成綠陰的夏;由凋零的秋&ldo;漸漸&rdo;變成枯寂的冬。我們雖已經歷數十寒暑,但在圍爐擁衾的冬夜仍是難於想像飲冰揮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間實在沒有顯著的痕跡可尋。晝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書,書頁上&ldo;漸漸&rdo;地黑起來,倘不斷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漸弱而漸漸加強),幾乎永遠可以認識書頁上的字跡,即不覺晝之已變為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