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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就中有一株稻穗上結著煮成這顆飯粒的谷。這粒谷又不知經過了誰的刈、誰的磨、誰的舂、誰的糶,而到了我們的家裡,現在煮成飯粒,而落在我的衣襟上。這種疑問都可以有確實的答案;然而除了這顆飯粒自己曉得以外,世間沒有一個人能調查,回答。

袋裡摸出來一把銅板,分明個個有複雜而悠長的歷史。鈔票與銀洋經過人手,有時還被打一個印;但銅板的經歷完全沒有痕跡可尋。它們之中,有的曾為街頭的乞丐的哀願的目的物,有的曾為勞動者的血汗的代價,有的曾經換得一碗粥,救濟一個餓夫的飢腸,有的曾經變成一粒糖,塞住一個小孩的啼哭,有的曾經參與在盜賊的贓物中,有的曾經安眠在富翁的大腹邊,有的曾經安閒地隱居在茅廁的底裡,有的曾經忙碌地兼備上述的一切的經歷。且就中又有的恐怕不是初次到我的袋中,也未可知。這些銅板倘會說話,我一定要尊它們為上客,恭聽它們歷述其漫遊的故事。倘然它們會紀錄,一定每個銅板可著一冊比《魯濱孫漂流記》更奇離的奇書。但它們都像死也不肯招供的犯人,其心中分明秘藏著案件的是非曲直的實情,然而死也不肯洩漏它們的秘密。

現在我已行年三十,做了半世的人。那種疑惑與悲哀在我胸中,分量日漸增多;但刺激日漸淡薄,遠不及少年時代以前的新鮮而濃烈了。這是我用功的結果。因為我參考大眾的態度,看他們似乎全然不想起這類的事,飯吃在肚裡,錢進入袋裡,就天下太平,夢也不做一個。這在生活上的確大有實益,我就拼命以大眾為師,學習他們的幸福。學到現在三十歲,還沒有畢業。所學得的,只是那種疑惑與悲哀的刺激淡薄了一點,然其分量仍是跟了我的經歷而日漸增多。我每逢辭去一個旅館,無論其房間何等壞,臭蟲何等多,臨去的時候總要低迴一下子,想起&ldo;我有否再住這房間的一日?&rdo;又慨嘆&ldo;這是永遠的訣別了!&rdo;每逢下火車,無論這旅行何等勞苦,鄰座的人何等可厭,臨走的時候總要發生一種特殊的感想:&ldo;我有否再和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對他永訣了!&rdo;但這等感想的出現非常短促而又模糊,像飛鳥的黑影在池上掠過一般,真不過數秒間在我心頭一閃,過後就全無其事。我究竟已有了學習的工夫了。然而這也全靠在老師‐‐大眾‐‐面前,方始可能。一旦不見了老師,而離群索居的時候,我的故態依然復萌。現在正是其時:春風從窗中送進一片白桃花的花瓣來,落在我的原稿紙上。這分明是從我家的院子裡的白桃花樹上吹下來的,然而有誰知道它本來生在哪一枝頭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無數的花瓣,分明各有其故枝與故萼,誰能一一調查其出處,使它們重歸其故萼呢?疑惑與悲哀又來襲擊我的心了。

總之,我從幼時直到現在,那種疑惑與悲哀不絕地襲擊我的心,始終不能解除。我的年紀越大,知識越富,它的襲擊的力也越大。大眾的榜樣的壓迫愈嚴,它的反動也越強。倘一一記述我三十年來所經驗的此種疑惑與悲哀的事例,其卷帙一定可同《四庫全書》、《大藏經》爭多。然而也只限於我一個人在三十年的短時間中的經驗;較之宇宙之大,世界之廣,物類之繁,事變之多,我所經驗的真不啻恆河中的一粒細沙。

我彷彿看見一冊極大的大帳簿,簿中詳細記載著宇宙間世界上一切物類事變的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細以至天體之巨,自微生蟲的行動以至混沌的大劫,無不詳細記載其來由、經過與結果,沒有萬一的遺漏。於是我從來的疑惑與悲哀,都可解除了。不倒翁的下落,手杖的結果,灰燼的去處,一一都有記錄;飯粒與銅板的來歷,一一都可查究;旅館與火車對我的因緣,早已註定在項下;片片白桃花瓣的故萼,都確鑿可考。連我所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