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是蝦仁,其實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他先還想著,至少她外場還不錯,有她這樣一個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個時期他常常逼著她一同出去應酬,但是她現在簡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們比起來,一點也不見得出色。她完全無意於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著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有時候人家說話她也聽不見,她眼睛裡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情。怎麼她到了他手裡就變了個人了,鴻才真覺得憤恨。所以他總是跟她吵鬧。無論吵得多厲害,曼楨也從來沒有跟他翻舊賬,說她嫁給他本來不是自願。她也是因為怕想起從前的事情,想起來只有更傷心。她不提,他當然也就忘了。本來,一結婚以後,結婚前的經過也就變成無足重輕的了,不管當初是誰追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後就是誰不講理誰佔上風。一天到晚總是鴻才向她尋釁,曼楨是不大和他爭執的,根本她覺得她是整個一個人都躺在泥塘裡了,還有什麼事是值得計較的。什麼都沒有多大關係。
六安淪陷了有十來天了,匯兌一直還不通,想必那邊情形還是很混亂。曼楨想給她母親寄一點錢去,要問問傑民匯兌通了沒有,這些話在電話上是不便說的,還是得自己去一趟,把錢交給他,能匯就給匯去。他們這是一個小小的分行,職員宿舍就在銀行的樓上,由後門出入。那天曼楨特意等到他們下班以後才去,因為她上次聽見傑民說,世鈞到他們行裡去過,她很怕碰見他。其實當初是他對不起她,但是隔了這些年,她已經不想起那些了,她只覺得她現在過的這種日子是對不起她自己。也許她還是有一點恨他,因為她不願意得到他的憐憫。
這一向正是酷熱的秋老虎的天氣,這一天傍晚倒涼爽了些。曼楨因為不常出去,鴻才雖然有一輛自備三輪車,她從來也不坐他的。她乘電車到傑民那裡去,下了電車,在馬路上走著,淡墨色的天光,一陣陣的涼風吹上身來,別處一定有地方在那裡下雨了。這兩天她常常想起世鈞。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書,世鈞送她去,也就是這樣在馬路上走著。那兩個人彷佛離她這樣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時候覺得那風吹著他們的衣角,就飄拂到她身上來。彷佛就在她旁邊,但是中間已經隔著一重山了。
傑民他們那銀行前門臨街,後門開在一個衖堂裡。曼楨記得是五百零九號,她一路認著門牌認了過來,近衖口有一丬店,高高挑出一個紅色的霓虹燈招牌,那衖口便靜靜的浴在紅光中。衖堂裡有個人走了出來,在那紅燈影裡,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楨卻吃了一驚。也許是那走路的姿勢有一點熟悉……但是她和世鈞總有上十年沒見面了,要不是正在那裡想到他,也決不會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疾忙背過臉去,對著櫥窗。他大概並沒有看見她。當然,他要是不知道到這兒來有碰見她的可能,對一個路過的女人是不會怎樣注意的。曼
楨卻也沒有想到,他這樣晚還會到那銀行裡去。總是因為來晚了,所以只好從後門進去,找他相熟的行員通融辦理。這是曼楨後來這樣想著,當時是心裡亂得什麼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見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轉身來就順著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想著大概是他。雖然她仍舊相信他並沒有看見她,心裡可就更加著慌起來。偏是一輛三輪車也沒有,附近有一家戲院散戲,三輪車全擁到那邊去了。也是因為散戲的緣故,街上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想穿過馬路也沒法過去。後面那個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來了。曼楨一下子發胡塗了,見有一輛公共汽車轟隆轟隆開了過來,前面就是一個站頭,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車。跑了沒有幾步,忽然看見世鈞由她身邊擦過,越過她前頭去了,原來他並不是追她,卻是追那公共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