僱用的麥客,先是在麥垛後偷情,再後來堂而皇之入贅,麥客叼著菸袋住在炕上成為這家男掌櫃了。那時的商州是種大煙土的,老家的人講過去吸菸似乎很難上癮,不像現在吸白麵,一吸上就等於宣佈家破人亡了。也有想在當地當土匪而來西安弄槍的,四十年代,商州的兩股土匪真的都是因在西安偷盜過一枝槍而回去發展起來的,也有一個在西安買通了部隊的軍需,購得了五枝槍,而出城時被查出,結果被殺,腦袋掛在城東門口。
吸毒、賭博、娼妓在西安的三四十年代是相當嚴重的,一般的有錢人家過紅白喜事,重要客人進門,先招呼上炕,炕上就擺有煙燈煙具。戲班子裡的藝人,唱紅了的多有煙癮,臺下面黃肌瘦,哈欠連天,吸幾口上臺了,容光煥發,精神抖擻。許多當局軍政要員暗中都做煙土生意。至於嫖娼,開元寺的高等妓院由兵士站崗護衛,出入的都是軍政界、商貿界、金融界有錢有勢者,據說胡宗南就患有花柳病。我見過一位雞皮鶴首的老妓女,她談起來,最感榮幸的是曾經接待過胡宗南。
城市是人市,人多了什麼角色都有,什麼情況也出,凡是你突然能想到的事,城裡都可能發生。西安城裡流動著大量的農村打工者,數處的盲流人員集中地每日人頭攢擁,就地吃住,堵塞交通,影響著市容。麥客在五月下旬就進城了,而販菜的、賣炭的、拾破爛的沿街巷推車吆喝,天至傍晚,穿著露而豔的妓女撅著紅嘴唇拎著小皮包就開始奔走各個夜總會和桑拿房去。我在戒菸所裡採訪那些菸民,一個美貌的少婦哭訴她的夫離兒散,最後竟氣憤地求我代她控告那些販毒者:他們賣給我的是假貨,讓我長了一身黃水瘡!城市是個海,海深得什麼魚鱉水怪都藏得,城市也是個沼氣池子,產生氣也得有出氣的通道。我是個球迷,我主張任何城市都應該有足球場,定期舉行比賽,球場是城市的心理的語言的垃圾傾倒地,這對調節城市安穩非常有作用。城市如何,體現著整個國家和地區的綜合實力,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城市的擁擠、嘈雜、汙染使城市萎縮、異化了。據有關資料講,在二十一世紀,人類面臨的危機不是戰爭、瘟疫和天災,而是人類自身的退化,這個退化首先從城市引起,男人的精液越來越少,且越來越稀,以至於喪失生殖的能力。我讀到這份資料時,是一個下午,長這麼大還沒有什麼事能讓我感到那麼大的恐懼,我抱著我收藏的恐龍蛋化石呆坐屋中,想恐龍就是從這個地球上漸漸地消失了,一個時代留下來的就只有這變成石頭的蛋體了。我把我的恐懼告訴給我的朋友,朋友無一例外地嘲笑我的神經出了問題,說,即使那樣又能怎麼樣呢,滿世界流傳查爾諾丹的大預言是一九九九年七月地球將毀滅,七月馬上就到了,那就該現在不活了嗎?朋友的斥責使我安靜下來,依舊一日三餐,依舊去上班為名為利奔忙活人。說實話,自一九七二年進入西安城市以來,我已經無法離開西安,它歷史太古老了,沒有上海年輕有朝氣,沒有深圳新移民的特點。我讚美和咒罵過它,期望和失望過它,但我可能今生將不得離開西安,成為西安的一部分,如城牆上的一塊磚,街道上的一塊路牌。當雜亂零碎地寫下關於老西安的這部文字,我最後要說的,仍然是已經說了無數次的話:我愛我的西安。
一個醜陋的漢人終於上路(1)
這個夏天的決定,計劃裡是走一走絲路。
我的靈魂時常出竅。一個晚上,我坐在了案桌上,看著已經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了很久的平凹,覺得這個矮小而醜陋的漢人要去絲路真是可笑。古人講做學問要讀萬卷的書行萬里的路,他默數著已經去了西部幾萬里路了吧,可古人的行是徒步的或騎了一頭毛驢,日出而動身,日落而安息,走到哪兒吃在哪兒住在哪兒,遭遇突如其來的飢渴、病痛、風雨和土匪,那是真正體驗著生命的存在,而他的幾萬裡則是坐了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