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漢比那些黃河花園口的逃難者遲去了半年。他同樣先來到石堡鎮,在這裡登記。移民局現在已經改名叫“設治局”。設治局是什麼意思呢?大家都不太明白。不過,設治局的人也沒有太刁難高老漢一家,給他們登記造冊,然後,指著牆上的一張大地圖,說:這個地方叫“三岔”,三岔往上走,叫白土窯,你們就到白土窯安家吧!
高老漢提出,有一位河南扶溝的顧姓人家,是春上到的,他想和他們做鄰居。設治局的人拿了個花名冊看了看,不耐煩地說,你自己找吧,大約就在這三岔一帶的。
高老漢又說,聽說這政府還給逃難的,一人發兩塊大洋安家費,不知道這事是不是真的。設治局的人說,那是去年的老皇曆了,移民局改成設治局以後,這項經費就沒有了。
這樣,高老漢嘆息一聲,只好作罷。他率了全家,獨輪車吱吱呀呀地,一邊走一邊問,開始往那個叫“三岔”的地方趕。
莽莽蒼蒼的黃龍山籠罩在一層絢爛的紅色之中,給這些離鄉背井的人們以一種虛幻的感覺。那季節正是秋天,幾場寒霜,將地表上的所有的綠色都染成了紅色。紅得邪惡而又美豔,紅得令人頭暈目眩。高原透亮的陽光下,顯示出粉紅、桃紅、紫紅、絳紅、玫瑰紅、硃砂紅諸色層次。高大的橡樹、背搭楊、山杜梨、榆樹、槐樹、臭椿樹,在山頂御風而立。山腰間,白樺的鮮白的枝幹挑起一樹紅葉,彷彿新嫁娘頂了一頂紅蓋頭。當然,更多的是那些匍匐在地表上的木荊棘,它們密密匝匝,千姿百態,順著山形水勢,掀起一個又一個紅浪頭。灌木家族中,有一種叫酸刺柳的,枝頭上繁嘟嘟一束一束、一串一串的果實,像紅櫻桃一樣。而那些山地裡移民們種下的莊稼,地畔上的毛毛草、蒿草,也都在這個季節裡像被人塗上紅顏料一樣, 成了鮮紅色。
紅葉下覆蓋著一層一層的屍體。這是當那些河南人,那些黃河花園口的逃難者,在黃龍山突然一個一個地死亡,一家一家地死亡,一村一村地死亡的時候,他們才知道這一點,才明白為什麼這樣一塊好地方,竟然空著,專為他們而留。
大自然天造地設,令天底下有這麼一個好地方空著,其良苦用心,似乎正是為設一塊人類的墳場,而當局像驅趕羊群一樣,選擇這樣一塊地方作為這些逃難者的最後歸宿,作為這一股左碰右撞的蝗蟲一樣的花園口逃難大軍的終結地,卻也不可謂不恰當。
也許,正是汲取了那取之不竭的養料,這些紅葉才會這般美豔。是的,險惡的黃龍山,宛如一隻巨獸的血盆大口,正靜靜地滿懷惡意地等待著這些闖入者。但是那時人們還不知道,這一片絢爛的美景令他們迷惑。
確實如政府所允諾的那樣,有現成的房屋,有現成的農具、籽種,但這些都不是政府預備的,而是那些先他們而死的人們留下的。黃龍山的這些新住戶們,在住過一段時間以後,便開始說一句民謠。這句話前半句叫“黃龍山養人”,後半句叫“黃龍山又殺人”!
“黃龍山養人!”當犁杖戳開地面,種子入土,茁壯的五穀青苗生長出來時,人們會這樣說。而當一種叫“虎列拉”的疾病開始肆虐,一戶一戶、一村一村的人在頃刻間斃命的時候,人們在臨死前,又會說出“黃龍山又殺人”這句話。
“虎列拉”的學名就是霍亂。這種病一來,人們上吐下瀉,早上生病,下午就沒人了。據說這種病很怪,你要離開黃龍山,你就趕快抬腳走,要麼,還捱上吃一頓飯,或者耕一來回地,突然,你的肚子就疼起來,頭頂虛汗直冒,接著就是上吐下瀉,一時三刻,這小命就沒有了。
渭河岸上漂泊而來的這一戶高姓人家,居住在黃龍山一個叫白土窯的地方。而那戶河南來的顧姓人家,住在一個叫安家塔的地方。
這戶高姓人家滿打滿算,在黃龍山住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