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疼痛蔓延開來,襲遍全身。縱若方靜玄是一言不發的沉默,也好過這般無謂的自欺欺人。
宮中的洋鍾忽然鈴鐺響起,暮鼓也一陣陣敲響了,空空蕩蕩的聲音迴盪在景陽宮裡頭,竟然生生多了絲遲暮的斜陽氣息,侍立在外的太監左常須眉花白,深深的垂下頭。
景陽宮中北宮棣一語劃破了那層虛妄:“朕已然是中體虛空,藥石無用。靜官,你不必費心了。”
那一剎那,北宮棣忽然覺得方靜玄的眸子裡劃過了似若瘋狂的危險神色,然而醫可治病,不可爭命。他上一世在乾寧二十二年病故,箇中生死本就是命中註定。何況此生他已然走到這一步,雖然尚有抱負未成的遺憾,但確是無悔無恨的了。
北宮棣避開方靜玄的眼睛,忍下內心的疼痛,在面上依舊淡笑著道:“靜玄,你可還記得朕曾說過。你比朕年長几歲,朕卻要罰你比朕多活幾十年麼?”
那不過是一次歡愛後的戲言,方靜玄還記得清清楚楚,北宮棣說著“便罰你比我多活幾十年”時,眉間眼角的那絲狡黠與慵懶。只他從未想過竟就一語成讖,舊事重提時北宮棣那絲依舊雷同的溫潤語調卻大類最刺耳的聲音,好教他直覺得生不若死。
北宮棣仍是這般年輕的模樣,不到五十歲的帝王,他的墨髮鬆鬆的綰在腦後,俊美的面龐倚在他的肩上,眼角有些細微的皺紋,因為勞神國事而在眉宇間留下深深的刻痕。方靜玄第一次覺得天地是不公的,乃至殘忍的,若是這世上有什麼能用他的命去換北宮棣的,哪怕萬餘一的可能,他亦會去赴死;然而沒有。他也恨起了北宮棣的殘忍,鎖他在這世間,給他相守的歡愉寧靜,卻不告訴他寧靜後將面臨的萬劫不復的深淵;他更恨自己,因為他只道自己必會依言活下去,哪怕這不過是北宮棣這個向來言辭肆意之君的一時戲言。
方靜玄死死盯著他,眼中似怨懟似痛楚,又似翻騰著歡愉與溫柔,他忍住淚水,沙啞著說道:“陛下也曾說過,要與臣攜手遊遍江山,白首到老。陛下,君無戲言呀。”
北宮棣忽然憶起了那日日夜夜的時光,帝國的崢嶸歲月長河裡流過的細細碎碎的片段,離聚悲歡與悠長悠長的情思,盡數紛至沓來,掩掩抑抑的衝破了心牆的封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他極慢極慢的露出了笑容,依稀間還帶著那絲以往年少氣盛時的銳利:“前半句朕做到了,後半句……後半句……朕約莫是要相負了。”方靜玄聽了這話恍惚山崩地裂,但那絲酸楚不知為何盡數消散,只餘下一種痛至極致的麻木不仁。
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的坐在北宮棣身旁,他不能想象,一個人是要歷盡了多少痛楚,方能在死亡時不露懼色,笑談著自己生命的終結。北宮棣,北宮棣,這三個字在他心底翻覆迴轉,卻終是落不出一個音節來。無法痛泣、無法嘆息、無法怒吼,更無法去相信這一切是事實而非夢境——若是大夢、若只是大夢……那便總會醒來,總會再讓他見那人輕搖摺扇,笑點江山的意氣風發,總會再聽一面那人呢喃如燕的輕微呼喊,總會再期盼著抵足同眠次日清晨的細瑣陽光……
北宮棣在近兩年在朝堂上令人覺著隔霧探花的動作,終遂此刻個中的深意於方靜玄都變得格外清晰。
北宮棣在皇城宮門前的兩道碑間增設言官“死諫臺”,重塑言官系統,從而調整文官的地位格局。若是言官在死諫臺上以性命為代價指控某宦官,則皇帝應不問緣由殺此太監為其殉葬,即使免死也要將之發配海外,三年不得入中土……封赦權亦變更為十人死諫,皇帝二次下達同一赦令時,再次封赦必須有十位言官上書,並在死諫臺上喝下十杯酒(其中一杯有毒),皇帝再必須撤回赦令。
在乾寧二十年時,北宮棣下令更改稅率為累進位制稅率,統計局有抽查權,計入地方官員考評,違者誅殺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