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肉體去流浪,就連飛機火箭也追不上了。他的靈魂遊蕩到八百多年前的黃土高原上,那個瘸腿的行吟詩人正向臣民們傳播真理。他斷言這塊永恆的黃土地,將與日月江河同光共輝。
阿芒的思緒遊蕩著,像魚一樣地遊進了茫茫林海。雙腳彷彿踩在溼漉漉的苔蘚上,毛骨悚然地聽到一陣貓頭鷹的悲啼。貓頭鷹是一種本質上孤獨的形象,他與它都在黑夜裡飛翔。它蹬開大樹,他避開喧囂,他們的共同目標,是飛向低處飛向深淵。他們與藍天白雲漫天的星星無關,他們的飛翔是形而上的飛翔。當世上一切沉睡的時候,他們總是清醒的,他們在醒中煎熬。當靈魂腐爛的時候,他們總是孤獨的,他們在悲傷中徹悟。這就是他們的品質,他們生存的獨特方式。
阿芒曾經是個詩人,如今依然是個詩人。學者加詩人,使他既有學者的理性沉穩,又有詩人的浪漫熱情。他想起讀大學時,曾經與凱瑞探討過詩歌。那時候中國詩壇很熱鬧,寫詩的比讀詩的還多。年輕人聚在一起談詩,就像談一種手藝和技術。他們把詩當作了由語言作框架結構的藝術品,認為那隻不過是誰心靈手巧,誰就可能登峰造極的一件玩意兒。阿芒就是在與凱瑞的探討中,知道了一些詩壇的流派和主義的。但他十分不明白,為什麼有人以短短几年內,就走完了外國思想界和文學藝術界走了上百年的探索之路,而沾沾自喜呢?
詩歌創作其實與生命體驗有關,與人的智力和技藝有關。但更為重要的是與靈魂有關,並且最終是靈魂的質量決定了詩歌的質量。阿芒特別欣賞美國詩人勃萊的那句:“貧窮而能聽見風聲也是好的。”每次讀它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這一行詩,需要他一生來讀。它正是千百年來一直維繫人類良知的東西。你可以說它是口語,但它是震撼靈魂的。
阿芒與凱瑞關於詩歌問題的熱烈探討,維持了很多年。他們有時候在那條葡匐而行的電話線上爭論著,有時候則透過書信來抒發對詩歌,純樸情感的傷感流亡。然而不知什麼時候,這種探討中斷了。彷彿像一個自然的法則,世界上什麼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由此,阿芒想到“生命鐘擺”這四個字。在他拒絕一切外在聲響時,能夠真真切切地聽到那來自胸腔內部的律動。嘭、嘭、嘭……那是一個巨大的鐘擺,它以無堅不摧的力量走動,走得自信、穩健、堅強。
現在,阿芒想起有一次與凱瑞一起去郊區的情景。郊區的馬路上,車影寥落,行人稀疏,天空卻是顯得高邈,晴空一碧。彷彿除了時間隨著他們的車輪的運轉在流逝,天地萬物都闃寂無聲。只有公路兩旁一排排樟樹上,幾隻怪鳥起起落落。於是阿芒向遠處望去,那裡突兀的山石,枯萎的蕨草,靜謐的土坡,彷彿如一幅流動中凝滯的畫。阿芒一路用餘光撫摸那些依然茂盛的老樹,它們粗大的樹身在平原上,散發著卓而不群、孤傲滄桑的魅力。這使他的思緒一瀉千里地流淌,流淌到唐宋時代那些醉人的長短句中。那些古人們的情感、抱負,還有使命感都像涓涓溪流一樣流入他的心中,使他覺得那些句子如七絃古琴低低的哀訴,如吳音儂語綿綿的溫柔,如朔風胡馬的悲壯,如大漠風沙的豪邁,深山古寺的空靈,如天地一沙鷗的浩渺,江湖夜雨的漂白。
這個夜晚阿芒靜坐於居室一隅,思緒穿過了遼闊浩渺的空間,激起心上的驚濤駭浪,遊弋于思緒的鴻蒙太空之中。彷彿像一部流動的哲學書,他的思緒是思想者的思緒。
##流動哲學書4
凱瑞這些天特別思念阿芒。她的神情總是恍恍惚惚的,記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