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為武將、莫殺秦人?」從舟痴痴地重複著他的話,忽然仰面悲笑,笑到淚眼朦朧,「我十五歲為將,為趙國徵戰沙場,我所殺的秦人又何止成邱谷中那八千兵士?!死在我手上的秦人的血,早就可以把這滿山桃花染成血紅!而現在,你們卻說我是秦人,是秦王的孩兒?!……你為什麼不一劍殺了我,替你的秦國子民報仇雪恨!」
范雎沒有說話,一行淚順著他微有青疤的臉頰淌落,將他的瞳映成透明的蒼涼。
虞從舟哽咽地苦笑,忽然想起窈兒曾經想勸他,「他日你若領兵,莫要攻秦,你若屠城,莫殺秦人。」當日他還誤會她仍舊受秦人所控、想要借情惑亂他心,卻原來,那全是因為他自己才是秦人,她不想讓他將來負疚抱憾!
……眼淚更迭,笑容狼狽,愧疚如錐。
「從舟,那不怪你,從前你並不知情,莫要自責。」遠處飄來虞願清微顫的聲音,「所有虧欠,皆因我欺瞞了你,我一命還不盡大秦,來生再還… 」
虞從舟聽得一陣發寒,虞願清忽然從袖中摸出一把短匕,全無猶疑地扎入自己胸中。
「爹!」漫溢的血色頓時激散虞從舟心上的懵昧錯幻,他瘋狂地奔向虞願清,卻仍是太晚,他接住他軟頓的身體,血流從他指縫滴滴滲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爹爹!」
范雎亦是大驚失色,未料虞太傅竟會如此決絕。
虞願清微弱地搖了搖頭,眼光渙散中彷彿又看見從舟少年時可愛跳脫的模樣,他淡淡笑了笑嘆道,
「你我半生父子,一世君臣……
「…我身為秦人,卻藏身在趙國為官。也是因緣際會,那時趙武王竟選我為太子傅、教輔太子何。我知你是王室血脈,與太子何又幾乎同歲,便生了私心,請趙武王準你為太子侍讀,可讓你也受王室典教、習太子騎射。卻怎料,你便從此與太子何成了生死之交… 」
從舟早已淚水成線,又在此時聽父親提起他心底最脆弱如幻的過往,不覺渾身悸顫。
「可能這是天命註定……但畢竟,你是秦武王的次子,他是趙武王的次子!我實在不願你為他傷了自己性命。所以他年幼即位、未滿舞勺之齡、又內憂外困之時,竟封你為中卿,我只怕你為他擋了鋒芒、卻成為眾矢之的… 我那時不許你為趙卿、固執地辭官退隱,還對你說過許多狠話… 今日想來仍是愧疚……」
從舟狠命地搖頭,「爹爹一片苦心,是從舟向來未懂!」
「你母后生前,最不願你復仇、不願你因仇恨活得不得灑脫… 」
虞願清緊緊攢住他的手,鮮血黏住二人指間,
「我死了,這世上便再無人知你身份。只盼你,莫受前塵往事之累… 但假若你當真想要回秦、索你應得之位,你懷中的畢首玉、碧鹿笛,足以為身份之鑑證,你可進可退……」
可進可退… 爹爹在世最後一句,竟是以己一命、要他可進可退。可笑他早已經身陷囹圄、進退維谷。
虞願清的身軀在他懷中漸漸冰涼。范雎心中煎熬,伸出手,輕輕撫上從舟肩頭。從舟像一隻受驚的幼獸,全身一緊,猛地回頭顫抖著冰寒目光,
「是你逼死他!」
范雎早有愧意,當不住他的怒視,向後踏空了半步。
但從舟忽又全身萎頓下去,虛弱地抱著虞願清、斷斷續續哭泣,
「不是你,不是你,是我自己……我竟忘了,是我逼你來的。是我不孝,害死了娘親,又逼死了爹爹……」
一壇桃花釀仍在林間散著若隱若現的沉醉,百樹桃花依舊玢美如雲,而范雎看著從舟灰寂的背影,知他在此間此刻、或已失卻一生的前程飛揚。
……
窗外霏雨叮嚀,楚姜窈聽得見聲音,卻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