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皺了眉間,從舟這般做,豈非攬禍上身?魏齊是秦國相邦范雎的死仇,從舟救他還魏,秦人又怎會放過他?
他在雪中緩緩走著,回到清攸殿時,遠遠竟看到一道灰紫色的修長身影、靜靜跪立在殿門之外。
「從舟?!」趙王心絃錚響,疾步踏雪而過。從舟聞聲驀然回頭,想要迎向趙王,又不敢立起身來。
趙王走近了,怔怔站在他面前,過去幾百個日夜中想說的話反而說不出口,他顫著手指,輕輕拂去他肩上白雪,道了一聲,「你受苦了……」
從舟叩了一禮,抬頭看著王,道不明心中的眷戀與仰望,原來還是一如兒時。終得再見一面、他落落一笑。
他的淺笑,令趙王心中愈加酸梗,從舟往日那顛倒眾生的雙眸依舊耀人心扉,但他唇色灰白得猶如林中灰燼。
他的從舟,本像是彩虹中的一束光,卻是什麼、令他凝成寒溪上的一片冰?
趙王欲扶他起身,虞從舟避了避,指著一旁的一個木匣低首道,
「從舟僭越了… 未得王上之令、擅做了決定……魏齊已在魏國自盡、這是他的人頭。王上可交與秦國範相,他『舊仇』得報,應無理由再陳兵趙秦邊境。」
「我知道,你特意把魏齊帶離趙境,是為解我燃眉之憂。但又何必辭了卿印?」
雪花無聲地融入二人發間,絲絲涼意浸衍入膚,凝作一陣短暫的沉寂。
「從舟愧對王上……早就不敢再領上卿之印。」
趙王看著他跪在面前數尺之遠,頓時只覺千重山水早已將他們隔開天地兩邊,忍住多時的話語還是問出嘴邊,
「你,真的是秦人?」
「王……」虞從舟身上一凜,雙眼晃過一絲無措的灼痕。
「我查過虞太傅……他事秦多年,卻辭官入趙…少年時我與你交善親近,他反而嚴詞斥你,之後憤而隱退,多年後竟還是自盡於家中……我猜想,他定是為了圍護你的身世。」
聽聞舊事重提,虞從舟難掩心中愧疚悲意,滴滴清淚在膝邊雪層上融開淡淡水氳,「從舟死罪,隱瞞了王這麼久……我不敢再騙王,我… 的確是秦人。」
「父母出身,不由人選;命運轉折,非在掌控。即使你是秦人,我也知你曾經待我真心……我不怪你,你不是想瞞我,你只是說不出口。」
趙王語音淡泊,但視線略過,見他捲髮散逸、僅是微束於肩後,並未簪著他多年前贈他的扁舟御槳簪,心中還是霎時落寞,
「只是… 從舟,若有一天,你我在戰場上相遇,情勢所迫、你可會取寡人性命?」
「從舟絕不會!」他急切坦述,一腔忠心分明從未變過,早已如海浪灌心、只恨無處可傾。
他抬眼、對上趙王深沉的眼神,那是悲是喜、是憐是惜,他忽然覺得看不清楚。亂世之中,信與不信,本就最難決斷,他似乎忽然明白了趙王的深意,俯首對趙王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大禮,伏在地上道,
「我答應過王,有朝一日、若我與王有敵對之嫌,必會自絕、以解君憂。是以當初、我才想要伏誅償命、了斷恩怨。後來王上給我機會、要我戰死沙場,我… 我卻違了旨意……請王處死從舟,以絕後患。」
趙王淡淡笑了笑,他的從舟還是像從前一樣、決絕以示永不相負。他沒有變過,他又何曾?
「我不會殺你。國家身份,你無法選擇、我也無力改變。但你是我的知己,這是我選定的,亦不會改變。」
趙王伸出右手,示意從舟平身。恍然間二人彷彿又回到林間少年、殿中君臣。虞從舟不覺含淚而笑,握定他的手,半身的力氣都託在趙王掌中。他摒力站起,那一刻緩慢得、彷彿這半生的信任都如數家珍般在腦海中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