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淡清冷的面上竟有些微的忍俊不禁,他又傾了傾身子,離那雪糰子更近了些,幾乎是鉅細靡遺地端詳著那張小臉,半晌也沒有言語。
室中一時又是落針可辨。
許久的靜,令阿荼開始有些不安。
“眉骨與下頷最肖寡人。”有些突兀地,少年秦王自語似的說道,倒將身畔的人驚得一時怔住。
——這人,半天工夫……竟是在細究這個!
可說著這樣有些幼稚的話,偏秦王還是一臉認真模樣,阿荼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悄悄別過臉去,微微翹起唇角無聲地笑了起來……
季秋九月,天穹遼闊,晴空一碧,幾筆微雲淡抹。
庭中芙蓉紅褪,卻是蔓了滿牆的芄蘭、茜草與苕藤,青翠欲滴的一片瑩碧顏色,目力所極,便是滿眼舒然宜人的綠。
嬰孩出生三月時,便要剃胎髮,男孩兒頭上四周要剃乾淨,唯天靈蓋要留角,叫做“羈”。
秦國的大公子如今將滿三月,五官眉目間已經略略可以預見日後的清峻秀逸的容貌。他承襲了父親稜角分明的面龐輪廓,劍直眉宇,高鼻,薄唇……卻獨一雙眸子烏靈清澈,如月明圓,似極了母親。
這般大的孩子已經可以多些活動,這一日,阿荼便令人將那張精緻的小藤床搬到了院中。
她斂衽跽坐在了小竹床邊置著的那張半尺高的黑漆朱繪小榻上,床上的小傢伙手中抓著一把彎如新月的青玉篦,才一個不留神,便見他正將那瑩潤的玉梳齒往嘴裡送……阿荼微微一驚,忙伸手奪了過來,心底裡不知第多少次無奈——怎麼淨想著吃!
被奪了玩具,小傢伙頓時不依了,一雙烏靈眸子撲閃著睫羽眨了眨,小嘴巴一扁,做勢便要哭出來。
阿荼見他惱了,卻不著急,只神色溫和地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後略清了嗓音,啟唇,隨意地輕哼起了支歌兒來哄他——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十六歲的阿荼,聲音愈見清越,玲玲盈耳,比山林裡的倉庚鳥還要婉轉動聽。
自幼,她便最喜歡這支調子,而況如今恰值九月,想來,正是鄢陵漫山的扶蘇綠葉繁蔭的時候。
果然,如同以往一般,小傢伙被耳畔柔柔響起的歌兒安撫了下來,漸漸舒開了眉頭,唇角略略一翹,便是一副怡然自樂的乖巧模樣。
“是什麼曲子?”忽地,清冽冽的聲音自身後響起,阿荼陡然一驚,驀地回神,側目便見一身玄色直裾的秦王已淵停嶽峙便立在她身旁。
“是鄭地鄉間的曲子,沒有名字,許多人便以首句為名,稱它作《山有扶蘇》。”阿荼斂了心神,努力緩了緩氣息,而後垂眸,輕聲答。
“扶蘇,是樹?”秦王默了一瞬,問。
“是生長在鄢陵山林間的一種野樹,樹身高大挺直,樹冠亭亭如蓋。”阿荼似在思憶著什麼一般,眸光微微有些散漫地落向了遠方“總是較近旁的其他樹木高大勁拔了許多,所以,多是難得的良材。”
聞言,秦王只靜靜看著髹漆小藤床上,那個糯軟一團,兀自啃著自己胖嫩拇指的懵懂嬰孩,半晌未有言語。
“這孩子,便喚作扶蘇罷。”許久後,他忽然有些突兀地開口道,彷彿想著什麼出了神。
山有扶蘇,木秀於林。只願他一生順遂,撥萃於群倫。
幾日後,秦國大公子滿三月,命名禮上,秦王為長子賜名扶蘇。
第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