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西方世界的同化,透過中華民國那層現代面紗,一種“準大一統”的容貌仍然歷歷可辨。彷彿與上述兩大變化相抗衡,近代知識分子又面臨著兩大傳統的困境:其一,文化結構的半獨立性。“古人論秦以不養客而亡,今客有不待國家之養而自養者,……然今乃有人專以斷絕社會生利自養之途為快,則餘固莫之何已”。不是麼?民初北京的民營報紙雖然繁榮,然而絕大多數都有一定的政治背景,即令主觀上想潔身自好,軍閥政客們也絕對不容許你“生利自養”。難怪黃遠生要喟然嘆曰:辛亥革命後,吾“立意不作官,不作議員,而遁人於報館與律師,然其滋味乃正復與官相同”!其二,意識形態結構的半自由化。“餘於前清時為新聞記者,指斥乘輿,指斥權貴,肆其不法律之自由,而乃無害。及於民國,極思尊重法律上之自由矣,顧其自由不及前清遠甚,豈中國固只容無法律之自由,不容有法律之自由乎”?報人們的膽戰心驚並非毫無緣由,翻版的文字獄在近代真是屢見不鮮,像沈藎、邵飄萍、林白水、史量才等都因爭取言論自由而慘遭殺戮。
這樣,近代知識分子一方面是取得了一定的職業和經濟自主,另一方面卻享受不到獨立於政治的實際保障;一方面是精神和心靈的自由解放,另一方面卻遭受外界環境的殘酷壓抑,這種種極不和諧的命運遭際,就在黃遠生他們的內心深處挑起了緊張的心理衝突,陷入欲擺脫恥辱的依附似乎又擺脫不得、渴望靈魂自由而又有所恐懼的矛盾心境,從而發生了自我的痛苦分裂,致使“靈魂為軀殼所囚獄”。
其次是個人內心的黑暗。黃遠生的自責並非僅止於為袁氏稱帝敷衍為文,而是由此發掘“心理墮落”的不自覺歷程及其病灶。他的良心猶如一個大義滅親的無情法官,狠狠抖落了另一個黃遠生少年以來的全部“穢史”:十七歲時充當南洋公學罷###動的學生領袖,電賀發起“學界革命”的南洋公學全體學生“脫離專制學校之苦”,但不久竟主動去投考“專制學校”南洋公學;明明內心渴慕新學,厭惡舊學,卻拗不過“家人所促迫,而陷入科舉”;雖然早就“立意不作官”,但自日本歸國後為謀生計卻又不得不廁身官場,“以極可愛之青年光陰,而潦倒於京曹”……最後,良心的法庭對自我作出瞭如下評判:
綜其平生受病之原,不外於理欲交戰。……理不勝欲,故以墮落,欲又不能勝理,故以苦痛。愈苦痛則愈墮落,愈墮落則愈苦痛。二者迴圈相生,擾擾不絕,遂令一生非驢非馬,既不能為真小人,亦不能為真君子。推究病根所在,由於生活太高,嗜慾太廣,思想太復,道力太乏而已。
黃遠生自責的勇氣不謂不強,病根之發掘亦不謂不深,但將一切歸咎於“理欲交戰”似乎總缺點什麼背景的襯托。應該注意到,他所處的時代正是一個新舊交替的過渡時代,誠如遠生所述:“自西方文化輸入以來,新舊之衝突,莫甚於今日。”(《新舊思想之衝突》)不僅時代如此,而且這個時代人們的內心又何嘗不翻騰著新舊衝突之波瀾?這在有著從進士到記者生涯的遠生身上表現尤甚。他曾經吐露過自己在“過渡時代之悲哀”:“吾人以一身立於過去遺骸與將來胚胎之中間,赤手空拳,無一物可把持,徒彷徨於過渡之時期中而已。”(《想影錄》)他的苦悶、他的彷徨實際都淵源於此:未來之新觀念、新人格雖心嚮往之,卻僅是“胚胎”而已,瀕死的舊文化、舊心態雖已成“遺骸”,卻依然寄生於彼。他是清醒的,但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