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嬸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死者的臉上,她捂著嘴,雙肩劇烈的抽動,哭聲從指縫裡散出。
“幼泉!幼泉——你恨我嗎!你一定死不瞑目,不明白四十年代那個扎著兩根小辯子,愛你愛得發狂的清純的姑娘怎麼會殺人,而且是殺了你自己。你難道不知道嗎?你已經成為咱們誓言的障礙!我們發誓要讓咱們的下一代永遠幸福,你說只有為了咱們自己的孩子,才能讓咱們把全副的精力投入到革命中,才能縱九死而不悔。沒想到今天你卻以這樣的方式為了咱們的孩子而死去。幼泉,你後悔嗎?我不後悔!”
盧嬸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輕輕地撫摸著林幼泉破碎的面頰:“幼泉,你是幸運的,為了女兒的幸福,你僅僅一死了之,對神農鎮造成的罪孽也煙消雲散。而我殺了你,卻要受到永生永世的懲罰,一刻不得安寧,你還不滿足嗎?”
我跪在地上呆呆地聽著她的述說,看著她的手指移動。那一次,我似乎感到盧嬸手指下的面板在顫動,是林幼泉的面板在顫動,然後我聽到了一句讓我一輩子心驚肉跳,一輩子琢磨不透的話:“阿雲,謝……謝你——”
是林幼泉在說話!我們全驚呆了,甚至忘了呼吸,直到胸口悶得喘不上氣來才驚叫出聲。我驚恐地抓起鐵錘,盧嬸擺擺手,她看見他的眼睛閉了起來,翻開眼皮一看,瞳孔已經擴散。
沒有人能夠明白,如此重的傷勢,究竟是什麼力量支撐他聽完這番話又說出這句話。
就在這時候,我安然看見盧嬸的表情凝固了,然後門口傳來了人體摔倒的聲音,是林茵!她聽到了我們殺人的場景。我跑過去抱起她,她悠悠地在我懷中醒來,失明的眼睛望著我。
“你……你們……殺死了我爸爸!”她說,“長華,真的是你!”
“對不起!對不起……”我緊緊摟著她,眼淚蓬勃而出,沾溼了她的臉。我僅僅知道重複這三個字,怎麼也說不出來。
“媽媽……真的是你……你殺死了我爸爸!”她茫然地把頭扭向了盧嬸,同時掙脫我的雙臂,搖搖晃晃地向母親走去。
她一定聞到了血腥氣,準確地把手摸上了父親的頭顱,雙手沾滿了鮮血:“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你們憑什麼為了我的幸福就殺死我最愛的人?你們以為這樣我就會幸福嗎?爸爸……爸爸……爸爸……”她的聲音微弱下來,身體慢慢軟倒。
“長華,我恨你。”
這是我聽見的她的最後一句話。
我呆呆地伸著手,不敢去觸控她,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她。盧嬸無力地擺擺手:“你去把他馱出去罷。阿茵……她只是昏迷了。”
我默默地站起來,盧嬸為林幼泉穿上衣服鞋襪,他流血並不多,現場很容易消滅。我背上屍體,拿起錘子出門而去。林茵像睡著了一樣,眼淚淌了滿臉。
深夜的街道照在冷月之下,清冷而寂寞。我揹著屍體往公社路口走,路過街邊池塘的時候,我把殺人的鐵錘扔進了水中,“撲通”一聲響,彷彿一個惡夢被淹沒,只是背上的屍體提醒我,我依然在揹負著罪孽。
我把林幼泉放下,正想把他推進池裡,身後響起了拉槍栓的聲音,繼而是一聲吆喝:“誰?站住!”
我回過頭,兩個持槍的民兵在我身後站著,其中一個是林茵的舅舅盧宗佑。
“白長華!”盧宗佑嚇得驚呆了。我猛地一拳打在他下巴上,順手奪過他手裡的槍,然後踹開旁邊一家院門躥了進去,接連翻了幾道院牆,到了另一條街上,撒腿便往北面跑。盧宗佑他們似乎被踹門的巨響嚇傻了,竟然忘了追上來。
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了沉睡的小巷,睡夢中的人紛紛驚起,在寂靜中感受著小巷的震動,而我在驚亂的狂奔中感受著這個小鎮的寂靜。巡邏的民兵出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