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看到的只是數字模擬出來的影像。
只要他能完成那些人指定的任務,就可以獲得一次“曬太陽”的獎勵——在虛擬的“陽光房”裡待上一個小時。
資料,什麼都是資料。
植物是虛擬的,陽光是虛擬的,樂趣是虛擬的,就連朋友都是虛擬的。
當他被困在那個不見天日的白色實驗室裡的時候,安無咎意識到自己只有一個朋友。
他閉上眼,可以描繪出“他”的樣貌:身上發著微光的鱗片,萬花筒一般的瑰麗虹膜,如同諸多藤蔓一樣延伸的長尾。
為了測試安無咎的再生能力,他們用精密的機械精準地切割了他的手腳經脈,擊碎了他身上的許多骨頭。安無咎像個砸碎的破碎花瓶被擺放在實驗臺上,冰冷的躺在那裡,半死不活的他蠕動著乾枯的嘴唇,低聲囈語。
“他”就會出現,凝視著站在死亡邊緣的自己,他沒有實體化的手可以伸出來救一救他,但安無咎已經心滿意足。
他緊閉雙唇,靜默地在心中向“他”傾訴一切痛苦。
“真的好疼啊。”
“我快受不了了……”
“你可以……殺了我嗎……”
“他”不發一言,只是用變換的瞳孔迷去他最後的神志。
安無咎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未曾透露過名字,只是一個陪伴安無咎度過無數可怕夜晚的無名之神而已。
踉蹌著回到神殿,安無咎整個人失魂落魄,彷彿只剩下一副空殼。潛意識裡的敏銳令他隱約感覺到有人在盯著他,但什麼都看不見。
安無咎有些自暴自棄地想算了,在這一刻被邪教徒殺死,他至少不會再這麼疲憊。
這些如洪水逆流的回憶已經快要壓垮安無咎的神經,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失憶,又或是那個在他甦醒時出現的電子女聲,那個始作俑者,為什麼要讓他失憶。
因為這些都是他無法承受的。
哪怕是冰山一角,也足夠擊潰一艘看似堅固的遊輪。
早知道一天,以他極端分裂的雙面性,誰知道會不會直接瘋掉。
可直至他回到房間,在紅色箭頭的指引下開啟房門,他所期待的死亡也沒有降臨。
安無咎倒在了床上,他感覺自己渾身滾燙,就算是用被子緊緊裹住也無濟於事。他好似被丟進一潭滾燙的水中,肉體和魂魄被剝離,身體掙扎不已,靈魂卻只能在岸上眼睜睜看著自己溺水而亡。
一場瑰麗而怪誕的夢淹沒了安無咎。
他在夢中又變回了那個小男孩,那個在每一晚睡前閉上眼,都能默背出那些古老符號的孩子。
七歲的他是父親自我獻祭的唯一見證人,是一個瀕臨崩潰的弱小祭司,他無法甩脫父親死亡的陰影。
他像是每一個身臨殘酷戰場又倖存下來的戰士,在無數個平和的夜晚裡反覆經歷那些無法抹去的創傷,那些畫面和聲音不斷地復現,令他的倖存也出現了精神上的偏移。
所以在每一晚,他都會想到父親死之前用血液寫在牆壁上的文字與記號,他都能回憶起父親身上的那本書,掉落時攤開的那一頁的內容。
幼小而扭曲的他一次又一次複述著那一頁的內容。
直到某一個痛徹心扉的夜晚,那頁牛皮紙上描述的、被困在遙遠之地的神明,真的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終究還是違背了母親的命令,睜大了深淵一般的雙眼,直視了召喚之物。
不過,那不是藍色,沒有任何地方是藍色。
母親。
那分明是綠寶石一般的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