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和她阿爸米記就成天吵。楚楚結了婚以後好象開了竅,開的是耳朵原來和一個陌生人生活可以有這麼多陌生的聲音,喝一罐汽水可以喝得尼加拉瓜瀑布那麼響,報紙一疊飛起砰的彈開一桌面的餅屑,影影哭完米記喊這樣喊那樣,奶瓶在那裡尿片用完了沒有,影影長大著點廁所米記用完影影用,水聲地底湧上來似的哇啦啦,而樓下永遠裝修,不是五樓便是七樓,七樓裝修完五樓又搬了又裝修。楚楚結了婚生孩子以後就一直睡不著,也不好講床上的事情。影影上大學後搬去宿舍就真是靜,米記也沒有甚麼理由再留在家索性搬到了李紅那頭住,影影放假回來他就回來,一家人一樣一桌子菜吃飯看電視過日子。她得回她應得的靜默楚楚就一個人過日子。如果就這樣一生她都可以。沒有甚麼事情發生,也沒有條件令甚麼事情發生。譬如曾經聽說橙花盛開時有血,四月的時候成熟芳香飽滿。她一生人都未見過橙樹。如果有這一筆小錢,可以去一下西班牙見一見血橙樹。但她捨不得要用這好多錢呵?她明白她父親為甚麼要留給她這些禮物。他知道她連買紙巾都捨不得,可以一直非常老氣的用手帕。房子她一直要收回來賣掉。她下決心一定要趕走那三個老女子。
房子是她與她父親的秘密,好象是一個協議了:我所有的不多,但你喜歡怎樣用就怎樣用。那房子和那三個老女子她不能說,跟誰都不能說。揹負著秘密她一定背叛了甚麼。她非常憂心膽怯,好象身上揚著臭騷狐或下體的腥味,或者聰明邪靈已經附著她肉體,她無可逃避只能目睹真實的侵蝕。她沉靜著就這樣背叛了她身邊的、她以為她所愛的晚雪和影影,母與女與母與女。她不說。黑暗之門開啟,她爸走進黑影裡面,然後招她。她父親遊憂也一生承受著女子絳綠,他到死都沒有說;信是寄到房屋署那裡去的,他一生都沒有轉過別的工作。沉默裡面可以包容那麼多;幾乎是愛,而他默默承受。楚楚無法明白,到底愛艱難些,還是承受愛艱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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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辦公室一天就像水從頭上倒潑下來,一下子就到了腳。影影和米記走了以後,楚楚的腳步就慢了許多,再也不用滾水燙似的趕著走,趕著換一條鬆鬆的師奶褲去巿場買菜。一個人有時吃有時不吃,吃一個泡麵就可以,生活彷彿就從容了許多,時間都過得慢了,手錶的指標緩緩轉動,日頭緩緩落下,深藍的地球緩緩在太空轉動,地緩緩沉落,浮島緩緩長出水面。楚楚慢慢的加減著,發票單據一張一張的夾進檔案,將桌子抹乾淨再去茶水間倒一杯茶喝完了才走。辦公室的人都走了,連她老闆都走了,她最喜歡一個人在辦公室的時光。摸摸停停一個無人的空間,沒有人要問她甚麼,也無人回答,這個沒有言語的世界才是她的。在這個靜默世界如同在子宮浮游,她才感到自由。她每天關上辦公室的門,蹲下「得」的上鎖,她的心就「得」的給鎖上了,回到家總會有電話,影影隨時可以回來叫聲「媽,有甚麼吃的?」或「媽,我的游泳衣哪裡去了?」她總要答應,米記時常都回來打個轉,不時還會招呼同事玩玩小麻將。
楚楚也沒說甚麼怎樣都是一場夫妻,他們從來沒有離過婚。影影總叫她你好好的了斷,不要再讓著阿爸;楚楚就咿咿哦哦的答應,米記沒說要離婚她也不想離,又不是那些女強人離甚麼婚。那個家她一個人住,但其實又不是她一個人;她心裡總是若有所失,或許是因為失的不夠多。畢竟這是個不完全的世界,沒有一件事情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連破裂都不曾完全。楚楚只能拖著蜘蛛網蓮藕絲,一擔泥淖一身淌水,胡里胡塗稀稀爛爛的生活著,不能說好,其實也不壞。
楚楚好遠還是看到了米記,一陣眼熱,也不是甚麼只是因為熟悉,畢竟同床共被那麼多年了,生影影的時候他也曾不睡不吃的陪著她,在浮動的人影之中楚楚還是認出了他,只有他的影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