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做飯,就是那兩塊過分油膩的肉排導致他的胃在那天夜裡翻江倒海地疼。他的手冰涼,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他跟我說沒事,忍一忍就過去了。我緊緊地從背後抱住他,用我溫暖的手輕輕碰觸他發怒的胃部,害怕得像是闖下了滔天大禍。我敢發誓,那個晚上,我想要和他一起走完一生。
其實他的眼睛裡,也有質地相同的悲涼。
“我走了。”他慢慢地說,語氣裡沒有了剛剛的劍拔弩張,“我後天的飛機去海南。但是,我會常來龍城。有些事情我從來都沒跟你說過,東霓。我剛去美國的時候,沒有全獎學金,我就在那個親戚的中餐館裡打工。就是那個把遺產留給我的親戚,我媽媽的舅舅。我很少跟人提起那幾年的事情。我不怕辛苦,四點鐘起來去碼頭搬海鮮,半夜裡包第二天的春捲直到凌晨兩點,都沒什麼可說的。只不過那個親戚是個脾氣很怪的老頭子,人格也分裂得很。不提也罷,我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會羞辱人的傢伙。三四年以後,他得了癌症,他告訴我,他把我的名字寫進了遺囑裡面,分給我對他而言很小的一份。我當時愣了。然後他笑著跟我說:‘你也不容易,千辛萬苦不就是等著今天嗎?你行,能唸書也能受胯下辱,你這個年輕人會有出息。’”他側過臉去,看著窗外已經很深的夜,“那個時候我真想把手裡那一大袋子凍蝦砸到他頭上去,跟他說:‘老子不稀罕。’但是我終究沒那麼做,因為我需要錢。所以東霓,不是隻有你才受過煎熬。你現在想來跟我拿走這筆錢的四分之三,你做夢。”
然後他轉過身去,開啟了門。
在他背對著我離去的一剎那,我險些要叫住他。我險些對他說我放棄了,我偃旗息鼓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雪碧,雪碧過了夏天就要去唸初中,因為她的戶口的問題,我怕是隻能把她送到私立學校去。一個女孩子,在私立學校的環境裡,物質上更是不能委屈,不然就等於是教她去向來自男孩子們的誘惑投降——十幾歲時候的我就是例子。所以我必須要拿到那筆錢,誰也別想嚇唬我,誰也別想阻攔我。我什麼都不怕。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東霓(二)(18)
我身邊的夜是死寂的。突然之間,巨大的冰箱發出一聲悠長的、嗡嗡的低鳴,它在不動聲色地嘆氣,可能是夢見了什麼。
“姐,姐,趕緊醒來。”南音的手臂慢慢地搖著我的肩膀,像一把勺子那樣把她惺忪的、牛奶一般的聲音攪拌進了我深不見底、咖啡一樣的睡眠中。我一把抓過身邊的被子,掩耳盜鈴地埋住了腦袋。臥室另一頭的小床裡,鄭成功的哭聲理直氣壯地刺進來。“姐——”南音重重地拍了一下被子,以及我掩蓋在被子下面的腦袋,“你給我起來嘛!你兒子哭了,他一定是要吃早餐,要換尿片。”“幫幫忙南音,既然你都已經清醒了,你就幫我去抱抱他。拜託——”我把被子略微錯開一條縫,好讓我半死不活的聲音準確無誤地傳出去。
“去死吧你。”南音嗔怪道,“自己的小孩都懶得照顧。”她不知道她這個時候的語氣活脫就是一個年輕版的三嬸。我重新合上了眼睛,睡夢裡那種摧枯拉朽的黑暗又不容分說地侵略了過來,甚至摻雜著我剛才做了一半的夢的彩色片段。南音終於嘟囔著爬了起來,她輕微地按壓著被子的聲響讓我有種錯覺,似乎我們兩人睡在一片厚得不像話的雪地上。然後我聽見她矇矓地下床時似乎一腳踩到了我的拖鞋。
“寶貝兒,乖乖,不哭了,小姨來了。”南音非常盡責並且不甚熟練地哄逗著鄭成功。只可惜鄭成功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立刻明白了我在怠工。於是用更尖銳的哭聲來表達他的不滿。“乖嘛,你為什麼不要我呢?我是小姨啊,小姨——”其實鄭成功如假包換的小姨應該是鄭北北,可是南音拒絕承認這個,經常反覆強調著自己是“小姨”來逃避“大姨媽”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