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澤這個人,對他了解得越多,越發覺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經同相當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識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卻還是頭一遭。論讀書,我輩較之他真可謂望塵莫及。他宣稱:對死後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則上是不屑一顧的。那種書不足為信。
〃不是說我不相信現代文學。我只是不願意在閱讀未經過時間洗禮的書籍方面浪費時間。人生短暫。
〃那麼你喜歡什麼樣的作家呢?〃我問。
〃巴爾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當即回答。
〃都不能說是有現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讀。如果讀的東西和別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別人雷同。鄉巴佬、小市民才那樣。有識之士不會如法炮製,取羞於人。明白嗎,渡邊君?這宿舍院裡,多少算是有識之士的,惟獨我和你。其餘全是一堆廢紙屑!〃
〃何以見得?〃我驚愕地問。
〃我看得出來,就像看誰額頭有塊痣一樣,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說,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在讀《了不起的蓋茨比》。〃
我在頭腦裡算了一下:〃可是菲茨傑拉德死後只有二十八年吶!〃
〃那有什麼,才差兩年。〃他說,〃像菲茨傑拉德那樣的傑出作家可以網開一面嘛!〃
不過,他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說嗜好者,在宿舍院內的確未被任何人知曉,即使被人知曉,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為,他首先以頭腦聰明知名。不費吹灰之力地考進東大,學習成績無可挑剔,眼下正準備進外務省,當外交家。父親在名古屋經營一間大醫院,哥哥同為東大畢業,繼承父業,一家堪稱十全十美。零用錢綽綽有餘,人又長得儀表堂堂。因此誰都將他高看一眼,就連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聲大氣。假如他有求於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應。不能不應。
永澤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種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氣質。他有能力站在眾人之上迅速審時度勢,向眾人巧妙地發出恰到好處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聽計從。而顯示他具有這種能力的非凡氣質,就像天使的光環,清晰地懸浮於他的頭頂。任何人覷上一眼,都會即刻察覺〃此人實非等閒之輩〃,從而生出敬畏感。所以當永澤把我這個平庸無奇的人選為他的私人朋友後,大家都大為驚異,甚至素不相識的人都對我流露出一絲敬意。其實,人們似乎尚未悟出,箇中緣由再簡單不過:永澤之所以喜歡我,不過是因為我對他從未有過任何敬佩的表示。對他性格中特立獨行的部分,深不可測的部分,我是懷有興趣的。至於他成績突出、氣質非凡、風度瀟灑之類,我卻是一絲一毫不以為意。在他看來,也許頗覺希罕。
永澤是一個集幾種相反特點於一身的人,而這些特點又以十分極端的形式表現出來。有時他熱情得無以復加,連我都險些為之感激涕零,有時又極盡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讚歎的高貴精神,又是個無可救藥的世間俗物。他可以春風得意地率領眾人長驅直進,而那顆心同時又在陰暗的泥沼裡孤獨地掙扎。一開始我就清楚地覺察出了他這種內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卻對此視而不見,委實令人費解。他也揹負著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總的說來,我對他懷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誠實。他決不說謊,從不文過飾非,也不隱瞞於己不利的情況。而且對我始終親切如一,慨然給予諸多關照。如果沒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將遠為不快得多、彆扭得多。儘管如此,我卻一次都沒交心於他。就這點而言,我和他的關係,其性質完全有別於我同木月之間。自從我目睹永澤酩酊大醉後想方設法捉弄女孩子以來,我就決意萬萬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裡,流行好幾種關於永澤的說法。第一種是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