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如風捲殘雲,快活的空氣一掃而光,會場又回到羲皇時代的寧靜。常委們、部長們、區長們、社長們,個個都像聽到上課鈴響後的小學生挺直腰板,畢躬畢敬地站起來。會場前邊橫擺著一列桌子,桌上蒙著白色的桌布,上面勻稱地陳列著三盆鮮花。桌子後面擺放了七把椅子,每張椅子前面的桌上擺了個茶杯。左林在正中的那把椅子上坐定後,常委們依次兩旁入座。左林向前後左右招手顧盼,可與會的人都正襟危坐,儼然是分立在大雄寶殿兩旁的泥塑木雕的佛像。佛座後面的牆上,高懸著昆陽縣早稻驗收總結大會鉅額橫幅。書記喝了口茶,也咳了兩聲,但他不是因為感冒,而是為了清清嗓子,準備說話。接下來便笑著說:
同志們,我們同在一條戰壕裡,不論職位高低,都是革命同志,都是人民的勤務員。開會時,就是要大家暢所欲言,把問題講個清楚明白,何必這麼嚴肅!今天我鄭重宣佈,今後我們不抓辮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還大家以自由活潑的空氣。現在我拋磚引玉開個頭,今天會議的議程,首先彙報驗收情況,接著大家各抒己見,充分討論,總結經驗,吸取教訓,最後我說幾句,歸納幾條。書記的開場白要言不繁,簡直像天才的畫家的素描。可大家慣性的理解,仍舊那麼頑固。有的私下裡想,反右派鬥爭才過去幾天,你又來下這個套子。剛才說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回過頭來,換了副面孔,板起賣牛肉的臉,聲嘶力竭地叫嚷:言者就是有罪!以往讓你們說話,那是引蛇出洞。因此他們一如既往,仍如泥塑木雕。不過,按會議程式是先彙報,成縣長和尤鵬不得不站起來。他們相互謙讓了幾句,最後還是尤鵬先說。他先掃視了全場一眼,又轉過頭注視著左林,流露出十分懇切的目光。左林點了點頭,他這才開腔說:
左書記,縣委領導,區社同仁們!尤瑜想,如今他雖然也是縣委領導,高出區社領導一個頭,但還是把自己說成是他們中的一員,容易博得他們的理解和支援,因而他特別選用了同仁這個詞,今年,由於三面紅旗的光輝指引,縣委的正確領導,特別是左書記耳提面命的教導,全縣人民鼓足了沖天幹勁,我們縣的早稻生產接二連三,爆出了高產量。我們由成縣長親自帶隊,分兩個組,從山區到湖區,檢查驗收,歷時七天。第一天,我們組來到楠竹山生產隊,逐丘檢視,丘丘禾苗精壯,稻穗斬齊,黃澄澄,金燦燦,一片豐收景象。最後,我們選定了河邊的砧板丘現打驗收。檢查組成員親自動手收割,親自翻曬過秤。一畝五分田,實收十粒五雙的幹谷,一千一百三十四斤,平均畝產六百五十二斤四兩。投石問路,他先報了這個比實際拔高的數字。與此同時,他的眼光不時移向身後,捕捉書記臉上的陰晴變幻。他見書記眉頭緊蹙,臉上陰雲密佈,馬上意識到這個數字低了,立即改弦更張。
同志們,這是我第一天檢查的情況,這是我第一天檢查的情況。他加重語氣,又重複說了一次,向書記遞了個不止如此的資訊。接著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然後話鋒陡轉,不緊不慢地說下去,第二天,我們驗收組來到十里鋪生產隊……
然後第三天……,然後第四天……,照這個模式說下去,一直說到第七天。尤瑜用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說書方式說下去,與會的人張嘴流涎,聽得津津有味。書記的表情,也像繞著青山流轉的綠水,隨著山勢而萬千變化:眉頭緊鎖,面帶微慍;面無表情,眉目略舒;點頭微笑,開啟筆記本;凝神思索,晃動筆桿;放下鋼筆,低頭沉思;又拿起筆來,又再次放下;頻頻點頭,再次提起筆來……
這是我們第六天驗收的情況。他滿臉脹得通紅,因為緊張而滿頭冒著大汗,音調提高了八度,幾乎是放開喉嚨在喊,同志們,芝麻開花節節高,沉潭的魚才是最大的。最後一天,最後一天,我們來到了小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