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腳,邁步,緩緩行至他身邊。難行需行,縱使舉步維艱,不過與自己一場豪賭,贏了,逃出生天;輸了,萬劫不復。
這一側,執劍金身不動明王怒目而視。誡頑固不化,誡執迷不悟,誡魔障遮目,見我者發菩提心,知我者即身成佛。可大千凡俗,能超脫愛恨,頓菩提而成佛者,又有幾人?
一燈相對,恍似舊辰光。
“還望陛下保重龍體,以國政為重。”無言以對,只好扯些陳詞濫調。
玄明略一愣怔,低聲悶笑起來。再抬頭,卻有淚光閃動。
“你我之間,也變得如此生疏。”
“萬事皆有前因後果,陛下善忘,也是一場福氣。如今逝者已去,陛下想必,也能慢慢忘了吧!”
身披嫁衣入宮之時,日日夜夜耳鬢廝磨之時,常春殿前謝恩訣別之時,誰都沒有料到,時至今日,我們之間也只能濫俗地道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疏離的言語,漠然的神情,我惡意地仿著他傲立於常春殿三十級石階之上的樣子,眼前掠過的,卻是東蘭殿前晨花暮雨,一心相盼的良人施施然行來,眉目深情,抬手拂過雲鬢,無意間落於我髮間的紫陽花瓣似蝶一般在微風中粼粼落地。
燈火晃動,玄明的臉忽明忽暗。
“不能忘,忘不了。”
六個字,幽幽遠遠傳來,不似真實。
幡然頓悟,原來在這滿城春色的後宮中,真有一人,令玄明拋開謀劃算計,一心愛慕,不能忘,忘不了。他並非無心,亦非無情,只是那心與情,沒有放在我身上。
既如此,當初為何來招惹我,白白害我相思一場?抑或是,自己痴傻,在一場原應虛與委蛇的遊嬉中,真心以付了?呵,我與玄明的這一樁劫緣早在去歲就該煙消雲散,今日往事重上心頭,實屬不該。
我起身,道:“天色已晚……”
話沒說完,指尖一陣冷意傳來,低頭,四指被輕輕牽住。
“陪陪我……”
門外木梆聲聲,有宮人提燈行過,壁上映起人影憧憧。
我嘆了一聲,輕道:“姑姑十分擔心你,快些好起來罷。”
他輕笑:“已經很久,沒有人敢以‘你’稱呼我了。”
“臣婦一時失言,請陛下恕罪。”確實,我失言了。與他之間,已沒有立場流露一點點親暱。
“當初,母后很厭惡你。”不等我回答,他繼續道:“那日她說‘劉小貴人目無章法,禍心暗藏,非後宮之福,實宜遣之。’”
我不知道是否是與靳月光的幾次拌嘴落到了太后眼中,讓她有此想法,如今再追究這些也沒甚意趣,只淡淡道:“也許太后說得不錯……”
“她向來不過問後宮,當日卻忽然有此一言,大概是感到我待你的不同了罷?”
“可那時,連我自己都未知覺……”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強忍著冷笑。
“她既這樣在乎我,為何還要死?”他抬頭問詢地看著我:“當時禁軍就在不遠處,她若出聲必可獲救,可是為何?為何她一心赴死?”
孤燈下,佛堂一片寂靜,面前尊神不動聲色,寶相莊嚴。
“我讓她統領後宮,寵她愛她,甚至讓她的兒子繼承皇位,我已盡力,她為何還要死?和我在一起,就那麼難以忍受嗎?”
低沉的聲音中含著怨懟,原本悲涼的眼神裡此刻滿是陰翳。
這世上多的是痴男怨女,由愛生恨的故事。我只是從未想過,一向冷心冷意、運籌帷幄的劉玄明,在他自己執著的愛情裡,原來也不過一介凡夫俗子。
“陛下可曾想過,毀她貞潔,殺她長子,將她母子的一切操控於鼓掌之中的人,又是誰?”
一陣靜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