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隱時現,乍明乍昏。她細細看去,只見錦鯉、沙鰍、鰻鱺、黃鱔……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競相潛躍,琉鱗熠熠。
其中有一種小魚,通身雪白,有著近乎墨綠的瞳,飄著細長的銀鬚,似是皇宮裡穿南珠幕簾的銀針絲,細膩柔軟,飄揚雋秀,於淺溪裡恣意暢遊,浮起時不過掠影,便又潛入深潭之中,讓人捉摸不出蹤跡。
她甚是好奇,指著一條恰擺尾騰浪,旋即又沉入幽暗之中的銀魚,問道:“那種銀色的是什麼魚?”
他淡淡啟聲,似是一泓冽泉:“我也不甚清楚,來此之前並未見過這種魚。師父名之曰遊銀,以其遊蹤難尋,又通體銀白而得。此魚最是狡猾,從不上鉤,師父倒說是在這深山裡養出了靈性。”
她隨意應了一聲,目光隨著遊銀而去,亦隨其蹤跡而愈漸迷離,沉入那如冰凌堆砌的深潭中。激越而含糊,恍惚間似回到了一年前那個同樣讓人意興紛飛的初晨。
薄若寒蟬之翼的日光下,是誰的笑聲蕩起水花飛躍,靜鳶驚回?時光沿著清潭回溯,潛至那幽深的暗流之中,記憶的漩渦倒轉,她的思緒淹沒於一陣陣回憶的浪潮之中,洶湧而令人窒息,卻又忍不住向更深處遊弋。
那時的錦鯉裹著一身赤銀,似是帝都宮廷巧女引錦州之蠶絲傾心織起的一束流紈,滑軟柔膩,不堪一握,便自指尖溜走,一如此間流年,稍縱即逝。
而那時赤如烽火的木棉,那時湛如淮水的長天,那時金如殘陽的花田,以及那時,笑如鶴鳴,一氣沖天的少年,朱顏皓齒,烏瞳鋒眉,乃至一挽袖,一甩髮,她皆從不曾忘,卻害怕記起。
虛浮於潭光水色裡的回憶明明滅滅,她無語而坐,心中驀然騰起一片淒涼。在世十七載,除卻避患逃生,何曾有過一絲追求?她已經活了四十二年了,雖然還是少女模樣,卻已看盡了這世間生殺炎涼,再也不復初時那般激情。十五年的安逸生活消磨了她的鬥志,而後兩年的爭逐卻是徹底熄滅了她的怒火。過早地透支心慮,也讓她提早進入了追求平和的心境。
她忽然想,自己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若說是要將一切曾傷害過她的人踩在腳底,縱聲大笑。她卻又忽然沒了如此深沉的恨意,縱然是如教主這等十惡不赦之徒,到最後也落得非死即傷的下場,這些人,即便沒有她,也終究會衰頹、老去,被他人踩在腳下,然後淒涼死去,自己又何必非要多添一腳?
自己的人生,何必為那些不相干的人而空度流年?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自然而然地放下仇恨,放下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只是在淡漠的歲月裡,漸漸消褪了恨意,而自己不曾問心自知耳。心境登然開闊起來,那些黑暗的過往亦隨著深山隱居的生活而淡去。
一聲清靈自泉中飛出,君溟墨低聲道:“上鉤了。”順著魚線望去,一條錦鯉鱗光浮動,於青陽裡看去,甚是逼眼。
見她默不作聲,眼神訴說著她的思緒分明已遊離出竅,他便推了推她,悶聲問道:“怎麼?嫌慢啊?”
她方回過神來,不緊不慢,側首望著他,笑了起來。他不禁一怔,認識她並不長,見過她計上心頭的狡黠之笑,見過她惡作劇得逞的欣然之笑,見過她刻意討巧的撒嬌之笑,卻從未見過她眼下的如此笑顏,彷彿重生一般,看見了自由,看見了希望。他一直以為,她活著便是要作亂的,這一刻,他卻失神了,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女子撲朔迷離,不僅是身世,還有那如幽潭般深不見底的心。
“再看,魚可要跑了。”她言笑晏晏,指著那掙扎的錦鯉說道。
他一愣,旋即轉過頭去,臉色陰陰地收回魚線,滿是失態被揭穿後的不悅。她卻是捉著了這點死纏不放,拖長了調子道:“沒想到你這棺材臉也有失神的時候啊,我還以為你的表情只有冷笑與擰眉這兩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