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是確實一個人沒有,只馮紫英斜倚在床上,不知在想什麼心思,看樣子也是一夜未眠,乍見她,迷茫的眼神瞬時清朗,更驚得從床上跳起,身子繃得筆直,問:“你怎麼來了!”
她忍不住微笑,見他,有再有多重的心思也卸了。不過她未忘記來得目的,給他見禮道:“我越禮了。”又肅容道,“我來帶板兒走。他姥姥急等著他。”
“如此。”他凝住她,見她著緊,便整了衣服道,“你等著,我去叫。”
惜春謝了,安靜在他屋子裡等。屋裡亦只是尋常擺設,幾隻筆共硯臺,還有幾本書磊落在桌上。屋外紅日嶄嶄,日色已新。椅子上有他換落的外套,搭在那裡。她不覺走過去整理了。他的袍子柔軟清涼,有淡淡他的氣味,貼在臉上彷彿蝴蝶的翅膀輕掠飛過。那件袍子裡,裹住的,仍是那幅她繡了字的素絹。
她心枝顫動。想起,與君初相識,那日。他就是輕輕遞過了這兩方素絹,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含著笑說,一幅掩住臉,一幅掩住手,我拉你出來。
她笑。她根本不怕,怎麼會怕?那些無稽的禮數。而他因此有美妙的誤會也好,再選一次,她亦是心願在如此狼狽的情況下認識他。
身後,腳步聲如期響起。她轉過頭去,卻看見賈珍。
“你怎麼來了!”她驚住。與他同聲質問!
“我正要問你!”賈珍臉上怒氣隱隱,一見她拿著那方絹子,劈手奪過來,看了,勃然道,“願君隨緣珍重……你好啊,好的很!”他彷彿不勝其怒,站在那裡,面容扭曲。手劇烈的抖動,似被素絹張口咬了。
“我好的很。”惜春冷著臉,撿起他丟在地上的素絹。
“賤人!”他出其不意地掌摑她。惜春詫異地看賈珍。隨即收斂了自己的驚訝。一點也不在意他的掌摑那樣雲淡風輕地看他。因他在她眼裡本來就是瘋子,禽獸,鬼魅!她看他的臉猛烈抽搐著,嘴唇顫動,彷彿口裡含了條毒蛇,隨時撲出來咬人。惜春冷笑著,莫名其妙!而他居然能表現的比她還痛苦!真好戲子,真不枉他會做齣好戲!
“在你眼中誰不是賤人!”惜春忍住眼淚冷冷望住眼前人!賈珍衣冠楚楚的樣子倒映在她的瞳孔裡,視網膜銳痛!他是如此不堪入目。她的語氣是空氣裡的水,冷到了極至,紛紛墜下來,跌到地上發出清脆碎裂的聲音。
“既然我是豬狗不如的賤人,你大可不必因我生氣,我做什麼都不出你意料不是麼!賈珍,你以為你又是什麼?你不過白披了一張人皮!”她眼光幽幽閃爍,冷漠地嗤笑,惡毒地回應他。言刀語劍從容不迫的反擊!他以為她還是當年那個恁事不知的小女孩麼?從他要掐死她的那天起,他們之間剩下的,只有潔白光裸的恨而已!
“你聽著,我不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小妾!更不是你的孌童!由不得你來處置。就是我真和什麼人好了,但使我不辱沒家聲,也由得我,你管不了我!”惜春狠狠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說,說著拂袖要去!
……賈珍啞然,竟無言語去應對,臉色難看得要死。他無法言說心裡複雜的感受:毒蛇一樣纏繞他的身體,他的心的妒火,燒得再旺又如何?只是把他自個兒燒成了灰燼,他感覺自己被燒成了灰燼——惜春的臉——他不能再忍受她出現在別人房裡。會被拉回那個遙遠的幾乎失散的隱秘夜晚——還有就是,惜春方才來不及收拾的溫柔失落的眼神,那個回眸,驚絕,像極了故人!
——故人!心像缺癢似地窒息。久違的心痛讓他怔仲,賈珍茫然地望向衝向門口的惜春。他們互相那麼恨。心中情意流盡寸草不生,剩下的只有與生同在,令人無所適叢的恨!
他立在她身後,來不及說什麼,看見門再次被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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