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騰騰熱氣,將狗尾巴翻來覆去盤絞的晁晨,尋機開了口:「我思前想後,你來這裡,並非尋求李大俠幫忙,其實,你早知他已離開,對嗎?「
公羊月點點頭,話說到這份上,再隱瞞也沒意思,索性解釋:「當年,是李舟陽把我帶離代國,這些年,他也一直在追查公羊家的舊事,從未放棄,是少數不肯相信所謂「真相」的人。若真是為此惹禍,說明你那本手札上面記著的東西,都是假的。」
晁晨下意識道:「顧館主不會騙人。」
「但若是天下人都被騙了呢?竊鉤者死,竊國者侯,同理,騙一人為謊話,若是騙了天下人,自然是真話!」
此番閒談,並未刻意提放外人,玄之聽後,拂塵一掃,睜著雙目一聲嘆息。
但凡論及公羊家,公羊月便生出九頭牛也拉不回的倔犟,不接受任何反駁,也不肯放下一絲執念,那種一往無前的堅定,叫晁晨與之對視時,無意識霍然站起,哆嗦嘴唇,最後只乾巴巴擠出兩個字:「歪理。」
玄之忽地插話:「真是個執著的瘋子。」
晁晨一愕,公羊月則哂笑:「瘋子可好過傻子。」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難說,難說哦!」玄之只是搖頭,兩人竟是難得沒爭個你死我活,「頭一遭見你,還覺得不像是姓公羊的,眼下復才相信——呵,你的祖父,也是個瘋子。」
公羊月默不作聲。
「他是個值得人敬重的劍客,劍谷七老中位列第二,論威望,僅次於喻靈子。」玄之追憶道:「劍谷中庸,偏安一隅,天下興亡皆不關己身,不說中原失守,便是晉滅成漢,秦軍奪蜀,也都是明哲保身。不說這樣就不好,為宗門存續,旁人自是不可置喙,但久而久之,總教人覺得少了些血肉氣性,所以公羊二哥力排眾議,領七老中另三位入世奔走,實在教人敬佩。」
晁晨囁嚅:「既是敬佩,最後又為何鬧至不堪?」
「小先生,孟母三遷的故事聽過吧?」玄之道人不等他答,又自己續上,「近墓塋,則踴躍築埋;立市井,則學些商賈炫賣,這道理於我們而言,亦然。公羊月,你既在江湖混了那麼久,該知道北地有一組織名為『不見長安』?」
公羊月擺手:「是又如何?有屁快放。」
聽那語氣近乎惡劣,晁晨瞥去一眼,果然見他臉色很是難看。晁晨沒來得及細想白天還在想方設法套話的人,晚間怎麼態度大變,只忙著介面:「道長請講。」
「嗯……」嘴仗打了那麼多回,就這二三句,對玄之來說是不痛不癢,於是,他復又續道,「『不見長安』存在那麼久,為何到如今依舊是偷偷摸摸,從沒有聚沙成塔,形成氣候呢?按理說,痛失故園的人那麼多,糾集義軍,不是可以裡應外合?」
公羊月自強者的角度出發,對答道:「那些人能打得過誰?新兵蛋子尚需操練,拿種地的力氣去拼殺人的戾氣?」
晁晨卻說:「是害怕。「
過去他與底層接觸最多,永嘉國破,懷帝被俘後,洛陽被屠,後趙國石虎暴虐無度,更是大肆殘害晉人,即便是在胡人朝廷封侯拜相的,也不過命如浮萍,性命隨意可被輕賤,更不要說混口飯吃的普通人。
經歷過晉陽之變後,晁晨才恍然大悟,只要日子能過得下去,就不會有那麼多人願意反抗。放在太平年間,走在街上偶遇當街行兇得,十個人裡能有一兩個甘願冒風險出頭,已是不錯,在亂世,則另當別論。
對於他這樣一個並未投身其中,只是飽讀史書,明白事理的人來說,都尚且難以接受,何況那些奔走在前,號召倡議之人?
沒有施救者能接受被救者的無動於衷。
晁晨張了張嘴,可嗓子眼卻跟被堵住似的,連個單音都發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