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已是譁然。
天子驟然捏碎手裡的碧璽佛珠,猛然起身,龍目威嚴狠戾,死死盯著那艘小木船。
魏紫餘光注意到他,不覺怔然。
她目力好,清楚地捕捉到周碩脖頸間暴起的青筋,那雙狹長暗黑的眼眸隱隱泛出猩紅色,彷彿面對的不是什麼破帆爛桅的小木船,而是天地間一艘駭人的龐然大物。
魏紫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錯覺。
這一刻,人世間最至高無上的天子,在那艘縹緲破爛的小木船面前,彷彿變得莫名渺小卑微。
難道這樣的小木船,還有什麼來歷不成?
丞相慕容燾跟著起身,一手按住在寒風中拂動的雪白鬍須,喝令道:“什麼人膽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裝神弄鬼?!御林軍何在,還不快去把他抓來!”
御林軍傾巢而出,直奔湖面小木船。
然而大霧太濃,等他們終於搜尋到那艘小木船的時候,船上的人已經無影無蹤,只剩扔在船裡的幾件舊血衣。
御林軍拖著小木船上岸,把它送到周碩跟前。
魏紫遙遙望去,隱約可見船帆上用血書寫著那首童謠的歌詞,冰天雪地裡顯得頗有些瘮人。
慕容燾厲聲道:“一群飯桶,這麼多人,連個賊子都抓不住,要你們何用?!還不快繼續沿湖搜查?!還有,這等骯髒汙穢之物,拖上岸幹什麼,簡直是汙了陛下的眼睛!還不快拖走燒掉!拖走,拖走!”
御林軍惶然,連忙把小木船給拖走了。
然而在場的文武百官皆都看見了那首童謠。
有年紀大的老者知曉建安舊事,皆都雙眉緊鎖搖頭嘆息,待到後輩問起時,便悄聲解釋起當年定北王是如何殘暴不仁,是如何殘忍殺害懸柯寺幾百僧人和北燕使臣,又是如何背信棄義屠戮結義兄弟北燕皇太子的。
“自那以後,懸壺江以北十六座城池失守,大片疆土被北燕的鐵蹄蹂躪踐踏。”魏翎低聲向魏換錦和魏緋扇解釋當年之事,言語間頗有些唏噓,“那定北王年紀輕輕便是我大周戰神,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沒想到竟然做出這種事,真是糊塗啊!”
魏緋扇撇了撇嘴:“想必是急功近利吧,利用和談引誘北燕太子入甕,以期殺害他博取軍功。卻沒想到,害苦了大周邊疆的百姓。這種人與叛國何異,人人當得而誅之!”
魏翎沉默。
人人皆是這麼說的。
人人皆都唾棄定北王周無恙。
周無恙在民間素有“護疆戰神”的稱號,自那以後,百姓自發褫奪了他的這個稱號,在他被削頭之後,又爭相搶奪他的屍體,把他埋在懸壺江邊的高山上,至今,附近百姓仍舊常常去他的墳冢前扔爛菜葉子和臭雞蛋。
官府在他的墓碑上篆刻了“叛國佞臣周無恙”七個恥辱的大字,這些年,時常有稚童握著小匕首前往他的墳冢,在他的墓碑旁另外刻一些辱罵他的小字。
昔年風光赫赫的戰神定北王,死後竟淪落至此。
魏翎不經意想起當年自己年輕的時候,曾在邊疆和周無恙拼酒,周無恙比自己還要小上六七歲,又是天潢貴胄出身,常常揹負一柄玄鐵戰戟,腰懸烏木酒葫蘆,白馬金羈馳騁過邊城的大街,他生的那麼俊俏野性,惹得街旁樓閣裡的小娘子們紛紛羞怯地開窗窺視,臉紅如大漠的落日雲霞。
他出身高貴卻沒有架子,騎射一流酒量也好。
軍營裡的人,都很喜歡他。
甚至有傳言說,曾被他生擒的北燕公主也對他芳心暗許。
可是誰能料到……
他最後,會死得那麼悽慘呢?
他死的時候才二十歲,尚未成親,連個孩子也沒能留下。
魏翎憶起往事,不禁暗暗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