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這麼多年來,你真的只想為復仇而活?」
范雎被問得心中怵寒,怔怔望著陵碑說,
「復仇……我當然想復仇。但我最想做的,是父王假若還活著、會想要做的事。」
「那是什麼?」
范雎沉默一陣道,
「所盼所求,天下合一。」
「……既是如此,哥哥能不能放下仇恨?當今秦王畢竟有治世之才,而他如此賞識你,定能令你施展兼併天下的抱負。但若有人察覺你是父王的嫡子,即使秦王惜你才華、也敵不過你對他王位的威脅,他絕不會留你性命!就算你能殺死秦王、殺死宣太后和公子市,父王在九泉之下就會安心了嗎?秦王故去,舊時陰謀公之於眾,秦國必會有大亂,這並非你所求,亦非父王所盼。」
范雎無語對答。從舟所說,他怎會不知。更何況,復仇之路走過幾程、方知秦王並非害死父王的仇人,當年那場慘禍他並無參與,他分不清他可算受害者、還是受益者。
一旁虞從舟秉直腰背,仰望永陵道,「父王,從舟今日在父王陵前說出此等不孝忤逆之話,若父王有怒,就叫從舟不得好死,莫延怪哥哥。但若從舟能苟延殘喘,便是父王亦希望哥哥勿以仇恨為執念,想要哥哥善待己身、事以國先。」
說罷,他又沉沉叩了三個頭。范雎面上無波,心中畢竟還是動了容。從舟憂心他的安危,竟以自己性命賭下毒誓。
天色越來越亮,他二人不敢再在永陵前久留,直了直跪麻的雙腿,微有踉蹌地向鹹陽走去。
遙遙可見城北那座十里長亭立於黃坡綠水間,范雎忽然怔住了,他望見一抹紫灰色的身影、等在亭邊。
「小令箭?…」
「是她帶我來的。她說每年父王祭日,你都會夜拜永陵。」
昨夜就該料到的… 他只是故意沒有去深想。
虞從舟淡淡一笑說,「你和她許久未見,必有話要說。我… 回客棧去了。」
從舟說的坦蕩,范雎反而不知如何自處。他喚住他的名字,從舟只是回頭舒雅一笑、揮了揮衣袖,心無芥蒂、身姿如雲、冉冉向東而去
……
范雎與小令箭一前一後,在鹹陽城中漫走。她楚家祖祖輩輩都是秦人,卻世世代代在敵國伏間為諜,從未回過鹹陽,即使死後,屍首也不能埋回秦國。范雎心中一嘆,若他為身世恩怨抱恨於心,她又能對生來命定作何感想?
所幸小令箭並未觸景傷情,對一屋一宇都頗有興趣,街上有人擺唱,她也駐足細聽戲文。
黃昏將近,范雎問她要不要去範府。小令箭搖搖頭說,「我去會給你添麻煩。」
一抹隱憂一閃而過,她又笑呵呵地拉著他的衣袖道,「城西還沒去看過,再去逛逛吧。」
未走多遠,路邊是一座小小的堯帝廟。天色晚了,已無人拜祭。小令箭整了整衣衫,走進廟中磕了幾個頭。范雎亦跟了進去,行禮、上供、燃香。
二人在廟中相對靜立,沉香裊裊,繚繞身側。范雎忽然打破沉默問,「堯舜禹三帝之中,你最崇拜誰?」
「我不懂這些… 淮哥哥若定要問我,我仰慕堯帝多些。」
范雎哂笑,「可是因為、我們在堯帝廟中?」
「不不,我… 也仰慕舜帝。」
「為何?」
姜窈凝眸一陣,微微仰頭說,
「堯帝雖有子嗣丹朱,但他卻開創帝王禪讓之先,以舜有才,禪位與舜。舜帝亦有子孫,但既識得禹有治水之才,舜帝以天下之憂為先,禪位於禹。此等胸懷,何人可有?
「當世君王,多少罔顧百姓疾苦、多少沉淪權位之爭,再如何才智高絕,也難比堯舜那般胸襟如天、德仁如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