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柴的故事
1966年 午後開始
1966年午後的開始,是我必須劃燃火柴的時刻,因為飢餓,因為母親不在家,因為這是一個冬日的午後,所以我必須劃燃火柴,然後點燃柴禾。我剛剛進入四歲,如果說按照歷史劃分,四歲的孩子猶如幻影中的幻影,因為所有的幻影如出一轍,可以拉長,也可以縮小。而我就是那個被縮小了的幻影。我說過當飢餓來臨時,人就會試圖劃燃火柴,這是我的第一種體驗。所以,就在這一刻,我把四歲的手伸進了火爐,但觸到的只是一堆灰燼而已。我原以為,用不著劃燃火柴,就可以從有佘溫的,已經變成炭粉的火爐之中觸到一點點溫熱,就可以把一隻土豆拋進去,這是母親教會我的視覺經驗。
直到我四歲的時刻,我才知道飢餓是難以忍受的,飢餓是與火柴相聯絡的,因為在所有的世俗史中,劃火柴的頭一種成長經驗告訴我,母親就是要把火爐中的柴禾點燃了。不錯,母親點燃柴禾時,所有的飢餓問題都將得到解決,所以,我在四歲時看到的最為壯觀的風景之一,正是母親劃燃火柴的時辰。1966年冬日的午後,我被飢餓繚繞的時刻已經到來,母親到鄉下去了,母親作為一個縣農業局的農藝師永遠意味著在一個滇西的盆地上,開展她現實和夢想的農業實驗。而保姆也病了,就我獨自一人。當我在藤架下玩耍了很長時間蟋蟀之後,那些聽從我遊戲的蟋蟀突然從我眼下消失當它們從我手上測定的時速中落地,回到它們的泥土中去了。世上萬物都在迴歸它們原初的世界,蟋蟀也如此而已。我試圖玩一種泥人遊戲,往常保姆費玉珍大娘在旁邊時,我沒有如此的自由,她總是約束著我的四肢,讓我的四肢別去碰從青藤上長出的刺,讓我的四肢別去碰貓爬過的痕跡;讓我的四肢別去碰樹枝上往下傾洩的鳥糞;讓我的四肢別去碰那些偶爾出現的蛇。總之,約束我的聲音是如此地零碎,只要我四肢朝前傾動,聲音就會響起來。
這就是我感受到的不自由。而此刻,我的胃在輕柔地蠕動著,起初很慢,我似乎能在我蠕動的胃裡面感受到一些淡綠色的葉片兒在飛翔,那是我視覺中觸碰到的輕盈的,涼爽怡人的葉片。當它們繽紛地滑落時,我的呼吸就像在洗澡,在一口池塘中沐浴。
飢餓在催促我快快啟程,我從飢餓中感受到了廚房中那隻竹簍中的土豆,它們又碩大又渾圓,它們凝聚起褐色的土,披露出從泥土中脫穎而出的一切秘密的痕跡。哦,就在此刻,我飢餓的胃突然變得劇烈起來,彷彿齒輪在滑動,我當時見過的一種齒輪來自附近的工廠,那是一家縣木材加工廠,它又小又悶熱,到處堆疊著金蘋果似的木頭,像山丘。我從院落中摸進了廚房後用手急劇地奔向竹簍中的土豆,依稀想把我的手變成一隻暗褐色的土豆,然而本能和常識勸告我說,想變成一隻土豆是荒謬的,就像生吃土豆是錯誤的一樣
實際上,生吃土豆並沒有多大的錯誤,只不過,在我的經驗中,從來沒有記載過生吃土豆的歷史。所以,我必須整合起我全部的記憶,尋找並總結母親教會我的生活經驗:火柴盒子就在這一刻出現在午後的一抹陽光之中。
這隻盒子藏在一個角落,這也是母親和費玉珍大娘約束我的一種形式。讓我看不到火柴,因為在劃燃的火柴裡意味著危險。火花的危險那時候並沒有儲藏在我四歲的人生經驗之中,一個年僅四歲的孩子根本就感受不到當火花傳遞出了溫暖的動盪的翅膀,,也是從燃燒到焚燬的結束。而此刻,我需要燃燒,只有火柴可以劃時代的燃燒。我從火柴盒中抽出一根火柴,粉紅色的火柴蕊彷彿我所看見過的花蕊中的不言而喻的斑點。我劃時代的第一根火柴已顫抖中點燃,這是我的手觸控到的第一根火柴,隨同火柴噝的一聲,火花猶如午後生活中的一團冬眠的陽光。我的手突然被火柴灼痛了。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