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搖頭,不許自己胡亂猜想,把一塊湖藍色六合同春蘇繡絹子塞到袖子裡,起身準備一些熱菜熱飯,又拿了一盒點心,一齊擺在桌上。
天逐漸黑了,馬車吱吱呀呀地拐進衚衕,裡頭沒有一個人,皎潔溫存的月光照下來,反倒有一些哀涼。
沈黛拿著包袱下車,就聽李四老頭道:“姑娘,我得回家去看看,我得……我得看看他們!”他是個活了半輩子的老頭,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北平,槍聲炮聲震殺了一切,這樣的危險不安穩。他說話的時候有一點哽咽,用手抹了一把臉孔,像他的兒女妻子已丟了命似的。
沈黛知道外頭怎樣的亂,拿著槍的兵整夜在街上亂跑,可怕的燈光人影,躲在暗處的渾濁的眼睛,可這一回她不能勸一勸,於是只道:“四爺爺,你小心!”
李四老頭點一點頭,振作一聲喉嚨,看著她鄭重道:“姑娘,我李老四看著你從小長起來,往後的生死禍福,咱們誰也料不清。碰到任何事情,你只記我一句,事到臨頭須放膽!姑娘,記住了!”
沈黛應了一聲,就聽他別過頭一牽韁繩,大聲告別道:“走了!”馬車踏著碎銀似的月光一路離去了。
白芙儂聽見外頭的人聲走出來看,一見了她趕緊跑過去,道:“怎麼這麼晚才來,可是遇到了什麼?”沈黛想到砰砰亂響的槍聲,到處逃奔的人的腿和腳,跳下馬車的碧輝,這些東西揉成零碎的一團,說不明白,於是只微微笑道:“我這不是來了麼?”
白芙儂拉著她進了南屋,兩人坐著吃了幾塊點心,才一一地指給她看:“這兒也算寬敞了,有天井花園,也搭了天棚。你看外頭那些石榴樹,長得不比東六衚衕的差,夏天遮起陰來是最好的。對了,碧輝那丫頭沒跟你來?”
沈黛這才慢慢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白芙儂聽著聽著,嘴角抿著的笑意淡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才振作起精神安慰:“出亂子總有走散的,明兒長順來了,讓他幫忙打聽打聽就是了。”說著把話頭一轉,伸指一點她的額頭,笑著莞然道:“你呀,也省會兒心吧。世道變得多快?你算得到今日,你能算到明日麼?行了,可別再瞎想什麼!”
白芙儂憑著往日的活絡玲瓏,盡力地說笑打趣兒,沈黛也深識時務,一起打著絡子閒聊,絕口不提白天的所見所聞。
她們不提,可她們心知肚明。外頭的槍炮一聲接一聲的響,街上傳來腳的聲音和人的聲音,好像還有人唱哭戲:袁死了,吳還在!大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外頭髮生著很多陌生而詭異的事情。
漸漸起風了,吹擊著窗戶紙。
要說慶安胡同有什麼壞處,那無疑只有一個:女眷多。女人一多,跟著是非便多。而流言是非的集散地,就在衚衕東邊,住二號的蕭家。
蕭寶絡用手拎著幾綹火鉗燙卷的頭髮,滾胖的手指把它們繞成圈,用髮卡別在鬢邊,剩下的頭髮綰成一個不倫不類的蓮花髻,她自以為把頭髮打理得媚好嬌俏,於是伸長了短胖脖頸,對著鏡子反覆地照,一邊費勁開口:“麗榮,這個頭花樣子好看麼?”
蔣麗榮看著她的表姐,左看右看,像演戲似的大聲誇讚:“好看!怎麼不好看?姐,你穿新的絲綢布料就不合適,不顯瘦。穿那件半舊的桃紅配秋香色大棉襖子才好看,人穿舊東西,才精神!像樣!”
蕭寶絡很受用地點一點頭,去臥室換了那件臃腫的襖子出來,翹著腿跟她聊閒話:“麗榮,一號白家來人了,你知道麼?”
蔣麗榮看著她有意歪扭著身子,好顯示那件肥襖子上的大紅花紋,嘴角不禁露出一點竊笑,一面道:“怎麼不知道?噫,連隔壁衚衕都有人來看,人家可是過去的皇親國戚!金枝玉葉哪!”
蕭寶絡沒聽出話裡頭含的酸味,傾著身來了精神:“哎,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