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浪扼住手腕強忍,他無心沉溺於過去的哀傷,竭力從荊棘與砂礫中挑揀出一些亮色,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顏在樓上飄揚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緒,紫顏才遠遠避開了去?
長生仰望虛空,神色漸漸平靜。他奇怪地發覺,在最初的陣痛後,他突然能跳脫出往事,以一種悲憫的心注視從前。
黑衣童子們的啜泣聲漸高,左格爾掛了灰黑的一張臉,呆呆盯了長生,手中剪刀無力落地。紫顏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挪去雲母片上的香丸,將爐火熄滅。照浪精神一振,看他從鏡奩裡取了針,纖細瑩潤的朱弦在指尖閃亮。
紫顏推開左格爾,用心地為長生修補臉上的刀傷。他的姿勢依然美妙,彷彿有耀眼的金色光芒託著他,舉手投足如歌絃聲動,香雪百回。雲袖飄拂之處,一簾殘夢在他手下復原。霜結露凝,斂肌收骨,左格爾留下的創傷被逐一消去,點金的生氣在長生的臉上慢慢化開。
照浪推敲兩人的手法,左格爾下刀極淺,看似鮮血淋漓拉開一張皮,並未傷筋動骨。紫顏的針法更為出神入化,運針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朱弦絲線巧妙地連線起分開的麵皮,幾無痕跡。
“這一場,是紫先生贏了。”照浪難得歎服地說道。
左格爾一個激靈,衝到長生面前,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喊道:“你不怕嗎?他費心掩蓋你的過去,是為了什麼?”
“我的過去平淡無奇,勞你費心。你毀我的臉,給你一拳報答如何?”長生咬著牙,一字字說到最後,一拳砸在左格爾的肚子上,痛得他嗷叫了起來。
這一拳打去了殘留的幻想,左格爾沒有還手,苦笑了盯緊長生的眼。他看到少年沒有畏懼,沒有遲疑,有的只是對紫顏交託生命的信任。他找不到所謂的真相,因他不曾陷入,無法割斷冥冥中維繫這兩人的命運之線。
那是比朱弦更微細更精巧的線索。
縱有最鋒利的刀刃在手,也只能束手嘆息。
他將器具收進瑪瑙小櫃,盛香的玉匣也不要了,黯然抱了家當朝外走去。他輸了易容術,更輸了人心,不讀懂易容者的心,再如何施術也是枉然。
他走了兩步,最後回首望了一眼長生。他知道少年憶起了從前,看那雙減了精神的眸子就知道,長生的來歷絕對值得深思。能於彈指轉念中了悟因果而不自憐自傷,這一份定力,竟強過了他自己。
左格爾苦笑著想,紫顏莫非賭的就是這一局,由他和長生兩心相抗,看誰能贏?
照浪目睹左格爾離去,沒有阻攔。他撿起相思剪,刀口上不留一絲血痕,是那樣決絕剛烈的利器。他把剪子遞與紫顏,道:“日後比他強的人有的是,別小看了玉觀樓。”
紫顏隨手將剪子撂在案上,為長生做最後的清理。長生乖順地坐著,任他在臉上畫眉勻脂,將面容收拾乾淨。待一切就緒,紫顏拉起長生,凝看幾眼,囑咐道:“今明兩日不許洗臉,用溼巾淨面便是。”長生喏喏應了,無一句多言。
“不過,”紫顏掩了口笑道,“我順手為你拉了皮,你臉上輕微的抬頭紋被我消了呢。”長生赧顏一笑,摸了摸頭。
照浪略一沉思,只覺這對主僕有說不出的異樣,卻猜不透緣由。
兩人從玉觀樓返回紫府。
在馬車含混的軲轆聲中,紫顏拉住長生,關切地問道:“可有不適?”長生明白少爺的用意,搖頭道:“有一點痛,都過去了。”言語裡沒有悲喜。
他想起了那年冬天紫顏為他易容時,曾驚鴻一瞥看到的容顏。
他再不是懵懂無知的少年,當過往悉數在心頭重現,他看見無數日出日落滑過,鄉愁般暗淡牽繞的情緒蔓延開來。退回幾年前,他勢必難以承受今日錐心的痛,此刻卻像看透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