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的,聽見的,有什麼是真的?
她是不是廟裡那尊泥塑的菩薩,一年到頭,只要任人貢上三注清香四季蔬果,就能閉起眼睛,遮住耳朵,露出端莊微笑?
林世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的丈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徐善然後來想了很久,看了很久,終於慢慢地明白過來。
他的心確實是黑的、冷的、空空如也的。
哪怕還有一點兒的溫暖,也從來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
對林世宣而言,女人真正如衣服,一件舊了總有新的,一件壞了更有好的。
在他的心目間,排行第一的始終是他的滔天權勢滿腔抱負,排行第二的也還有延平林氏,而餘者便皆如塵埃草芥,不值一屑。
林世宣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徐善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否認這一點。作為只差一步便要進內閣,成為歷史上最年輕的宰輔的人,他有資格得到這個稱讚。
可他最終還是失敗了。
走到這一步,有誰是傻瓜?只要有一道縫隙,他們哪一個都能抓住機會將其撬成擎天裂罅。
徐善然心裡有暢快,也有得意,雖然不長久,但到底是有的。
她看著愕然倒下去一下就中了風的男人,一瞬間想了很多。
在他因為她孃家敗落既要清譽又要聖眷而要藥死她,又因為被公主看上趕忙收手治好她的時候;在他在書房裡因明知她在外頭看著而對心腹潸然淚下說出她父母的事情,說“性命垂垂,不敢說且不敢不說”的時候;在他們一起看著稚兒小小的身軀失去最後一點溫度,她連著吐了好幾口紅,他照舊揉著她,沉著聲音安慰她的時候。
他一定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是這樣的結局。
徐善然何嘗想得到?
從頭到尾,她在外人眼中都是一如既往的金尊玉貴。孃家沒有出事的時候,有著帝國數得上的家世;等孃家出事了,夫家又權勢赫赫如日中天。
忒的好命。
外頭的所有人都這樣說她。
可她喪父、喪母、喪子——
到最後,也只有一個婢妾生的庶子,在她的床頭明著哭,暗著笑,日夜盼她早點死。
徐善然並不如何恚怒。
這個庶子的路她早就安排好了,他是哭是笑,是唱是念都無甚關係。
人這一輩子,眼睛瞎上一次就夠了。
至於她自己。
她還有什麼沒有經歷過,沒有享受過?
也差不多了,該下去了。下去看看,看看父母,看看稚兒,他們會嫌她來得太慢嗎?會認不得早已失了原來面目的她嗎?
模糊成一團的眼前忽的一亮,像是有一隻憑空出現的手撥開了迷霧。
徐善然看見一個婦人站在自己的床前。
那婦人微胖,圓臉龐,頭插白玉觀音滿池嬌分心並二三草蟲釵子,雙耳垂著一對赤金鑲寶玉蘭墜子,外罩一件滾銀邊藕荷色暗花紗繡百鳥百花披風,底下則穿一件茄花色對衿襖。
她眉頭蹙著,白皙圓潤的臉龐寫滿了擔憂,雙手輕輕拍著徐善然的肩膀、胳膊,點了胭脂的嘴唇一張一合,徐善然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但是她能夠辨認出對方的口型。
她在叫善姐兒。
她在叫著自己的名字。
孃親,孃親,孃親……
像一壺煮沸了的水滾起來,徐善然在看見人的那一刻,腦海裡來來回回翻騰的都是這個字眼,眼底心間都被面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佔據。
平靜了很久的心湖突然被攪亂,酸澀從心尖處一路蔓延到眼眶,但乾澀的眼眶早已落不下任何一滴淚來。
她想抬抬手,就抬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