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珏雪白的眼珠裡,比眼珠更白一層的瞳孔鬥轉星移似的移了位,潛修寺裡所有人和祥瑞耳邊都「嗡」一聲輕響,連風都凝固了。
那一刻,正在動的人和物都沒了來路、也沒了去處,與自己的前因後果割裂開,隨機被拋到了各處——原本正在往下滾的石子上了天,被風捲上天的稻童半個身體埋進土裡;羅青石無端與他的護身芥子「勞燕各飛」,一眨眼就相隔了丈餘;端睿大長公主的身影憑空被移動到乾坤塔斷裂的塔尖上;趙隱僵在了半空——地面上的人幾乎要仰斷脖子,才能看見他巨大的袍袖,他那身影宏如南山。
山將崩。
天雷卷著山呼海嘯般的銘文砸在他身上,趙隱被兩大蟬蛻長老砸下雲端,荊條纏上來,直接抵住了趙隱眉心靈臺。
司禮大長老雙頰凹陷,臉上竟帶了可怕的老人相。他目眥欲裂,瞪著乾坤塔頂的端睿。
端睿大長公主在三大蟬蛻重壓下,氣息頗為不穩,人卻很穩。捲起無憾鞭,她遠遠地朝林宗儀和章珏一頷首。
周家……
趙隱心想:被仙山壓制了上千年的周家,真是好手段。一邊在無渡海養魔,一邊在碧潭峰閉關,仙與魔兩邊不誤。玄隱山四大姓,為平衡,千百年來,唯獨周氏沒有蟬蛻,但他們一代人之內,便直接或間接地將兩個蟬蛻長老拉下靈山,何等心機!
長了五年,已經在他靈臺上深深紮根的心魔垂涎三尺地籠罩住蟬蛻長老的道心,將趙隱腦子裡所有風馬牛不相及的巧合,都囫圇個地歸攏到陰謀裡。抵住他靈臺的荊條泛起了黑。
無渡海底,周楹來到最後一對被他打破順序的銘文處,耳邊奚平的聲音暫時聽不見了,於是他趁機伸手在那虛弱銘文延伸的靈氣上颳了一下,自言自語似的,他幾不可聞地低聲道:「勢如潮水,仗勢強洗的惡名,等潮退了,都會被曬在恥辱灘上。」
趙隱雙目中血色翻湧——神魔大戰前,世上沒有靈山、沒有仙門,當然也沒有所謂「家族庇護」,每個修士都是迷途客,道心都是自己輾轉摸索出來的,能走多遠純看個人際遇與資質。
唯獨趙隱走了捷徑。
那時他只是個小小的開竅半仙,卡在兩百歲的檻上,人已經露了衰相,修為仍無寸進,希望越來越渺茫。一次出海尋找機緣,他碰巧被卷進了一場大能的爭鬥中,趙隱九死一生,但運氣還不壞,在暴風驟雨中活了下來。
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被衝到了一座無名小島上。和他在一起的是半具大能屍體,與其完好的本命神器。趙隱很吃驚,因為那個年代,修士很少有好死的,人死器存的情況非常稀有,便好奇上前檢視。
這一看,他發現本命法器竟像最完備的墓誌一樣,盡忠職守地燒錄了主人生前走過的所有路——是打磨過的完整道心!
苦尋摸不到築基門檻的趙隱心狂跳起來,他想:道心為何不能用別人的?
他也想尋覓自己的道,可半仙的壽數太有限了,比朝生暮死的凡人強不了多少,他快沒時間了!
然而他苟活下來,成功築基登仙,卻也一度成為了玄門笑柄。
同道都知道他的道心是「偷」的。
現如今幾千年過去,早就沒有所謂「偷道心」的說法了。從長輩或者故去的大能那裡繼承道心已被視作理所當然,自己摸索的反而稀奇……甚至有點離經叛道的意思,其師長要是沒點心胸,臉上恐怕還多少有些掛不住。
對於最早踐行這種方法的趙家來說,當初的隱忍都得到了回報,他們從玄門笑柄變成了如今的南宛大姓,甚至仗著人多勢眾,敢同天才輩出的林氏分庭抗禮,人人爭相效仿,挖空心思想投入趙氏門下。
可人心又不是浮萍,就算風向變了,深深紮根的恥辱還是會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