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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照大學畢業申請到美國學校的那年他從工廠退休,媽媽原本希望阿照先上班賺到錢才出國,沒想到他反而鼓勵她說唸書就要趁年輕、一鼓作氣,說他的退休金可以拿去用,「不然最後說不定被那個王八蛋找各種理由拿去敗光光!」他說:「女兒哪天拿到美國學位,至少我臉上也有光。」
阿照記得那天她跟他說:「爸爸……謝謝!」不過,才一說出口就覺得自己可恥,因為在這之前她不記得是否曾經這麼叫過他。
美國回來後,阿照在外商公司做事。弟弟在她出國的那幾年好像出了什麼事,偷渡到大陸之後音訊全無,連幾年前媽媽胰臟癌過世都沒回來。孤孤單單的爸爸也沒給阿照增加什麼負擔,他把房子賣了,錢交給阿照幫他管理,自己住到老人公寓去。
阿照也一直單身,所以之後幾年的假日,他們見面、聊天的次數和時間反而比以前多很多。有一天阿照去看他,他不在,阿照出了大門才看到他坐計程車回來,說是去參加一個軍中朋友的葬禮;阿照陪他走回房間的路上他一直沉默著,最後才跟阿照說可不可以幫他買一個簡單的相機?說他想幫幾個朋友拍照,理由是:「今天老宋那張遺照真不像樣!」
後來阿照幫他買了,之後也忘了問他到底用了沒,或者拍了什麼?
去年冬天他過世了。阿照去整理他的遺物,東西不多,其中有一個大紙盒,阿照發現裡頭裝著的是一大疊放大的照片和她買的那部照相機;相機還很新,也許用的次數不多,更也許是他保護得好,因為不僅原裝的紙盒都還在,裡頭還塞滿乾燥劑並且罩上一個塑膠套。
至於那些照片拍的應該都是他的朋友,都老了,背景有山邊果園,有門口,有小巷,也有佈滿鵝卵石的東部海邊,不過每個人還都挺合作,都朝著鏡頭笑,就連一個躺在病床上插著鼻胃管的老伯伯也一樣,甚至還伸出長滿老人斑的手臂用彎曲的手指勉強比了一個YA。
阿照一邊看一邊想像著他為了拍這些照片所有可能經歷過的孤單的旅程……想像他獨自坐在火車或公路車上的身影、他在崎嶇的山路上躑躅的樣子、他和他們可能吃過的東西、喝過的酒、講過的話以及……最後告別時可能的心情。
當最後一張照片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阿照先是驚愕,接著便是無法抑制的號啕大哭。照片應該是用自動模式拍的,他把媽媽、弟弟、還有阿照留在家裡的照片,都拿去翻照、放大、加框,然後全部擺在一張桌子上,而他就坐後面用手環抱著那三個相框朝著鏡頭笑。
照片下邊就像早年那些老照片的形式一般印上了一行字,寫著:「魏家闔府團圓,民國九十八年秋。」
阿照說,那時候她才瞭解那個男人那麼深沉而無言的寂寞。
笑容——
後來那群人都老了、病了。
三、四十年的礦工生涯之後,他們陸續得了矽肺症,咳嗽、哮喘,長期激烈勞動鍛鏈出來的筋肉慢慢萎縮,臉頰凹陷、膚色灰白、兩眼無神,終日內衣、睡褲一件,窩在家裡的某個角落,鼻孔塞著氧氣管,動也不動,呼吸艱難之下連話都懶得講。
天氣好的時候,他們偶爾會拖著小氧氣瓶,以有如電影慢動作一般的腳步逐一走出家門,在巷尾的電線杆下聚集。兒孫們會習慣地幫他們張羅矮凳、矮桌,並且架起一支大陽傘,然後他們就在傘下沉默地玩著四色牌,旁觀的人會依照陽光的角度調整陽傘,當陽傘和地面呈九十度直立的狀態時,他們會回家吃午飯,之後再度繼續,直到陽光消失。
抽菸是他們一輩子的嗜好,身體既然到了這種地步,更沒人覺得有戒掉的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