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者,悠悠然以思,鬱郁然以病,昏昏然而鑄成不可疏解之大錯。妹之負兄,將於
何處求死在天之靈以原宥之?嗚呼!亦惟伏地痛哭而已。妹之自知非見之知己,因
非自今日始也。當去秋致書吾兄之後,已自知覺其措置之謬誤,遂以古人煉石補天
之言,以為李代桃僵之舉,慘淡經營,以為可於異日作苦笑以觀其成。乃妹知兄不
拘拘於形跡之遠近,而獨不悟兄情愛精神之絕不磨滅。愈欲知兄,乃愈不知兄,遂
在兄精神間斧鑿無量之創痕。兄之不永年,妹安得不負咎耶?妹之在贛也,為兄熟
計之久矣。來京而後,將如何以陳我之痛苦,將如何以請見之自處,將更如何以保
持吾人之友誼,使其終身無間。且預料妹果言之,兄必納之,乃於冥冥中構一幻境,
覺喜氣洋洋,其華貴如我佛七寶琉璃法座,燦爛光榮,不可比擬。且妹直至長辛店
時,回憶知去年送我之留戀,恍然一夢,以兄烏料有今日更能見我?今故不使已預
聞,及時突然造君之寓,排闊而入兄之書齋。時兄左揮毫而右持剪,栗碌於几案之
間。忽然翹首見我,將為意外之驚異,妹喜矣,兄之樂殆不可思議也。嗚呼!孰知
妹之所思者,適與事相背也哉!當妹至何君之家,聞兄小不適,以為兄體素健,年
來勞頓過甚,倦焉耳。乃造兄寓,則見僕役惶惶然走於廊,藥香習習然穿於戶,是
室有病人,已不啻舉其沉重以相告,我未見兄,我已心旌搖搖矣。及見兄,更不期
其昏沉如夢,消瘦可憐,更有非我所可思及者。於是妹之所欲言,不及達一詞於兄
耳,妹之所欲為,不得舉一事於兄前,我之籌思十餘月,奔波三千里,排萬難以來
京者,不過為兄書輓聯二副而已。妹之來,猶與兄得一面,此誠大幸。然一面之後,
乃目睹其溘然長逝,目睹其一棺蓋身,將人生所萬萬不堪者,特急就以得之,是猶
不如少此一晤,各有以減少其創痕也。雖然,兄之遇我者厚,知我者深,苟兄之得
一面,有以慰其長歸之路,則妹又何惜加此一道創痕,今欲吾二人再加一道創痕,
尚可得乎?妹為不脫舊禮教羈絆之女子,未嘗與人有悻悻之色。閒居自思,賦性如
此,何其境遇之遍處荊棘又如彼?乃遇見也,乃知道德與遭際,實為兩事,見之為
人,苟其心之所能安,而遭世之唾棄,在所非計。妹自視如如兄,而死之身世,初
乃不勝我,於是坦然而無所怨於身外矣。今也,冗乃棄世長去,年且不及三十,其
遭際更不可以因果之說論之矣。嗟夫!天道茫茫,果愈長厚者天愈以不堪待之乎?
兄自挽之詩曰:今日飽嘗人意味,他生雖有莫重來。人生如此,果不必重來矣。雖
然,使死不遇我,而其遭際或稍稍勝此,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情之慘也。吾聞之於
吾兄,親在不許友以死,小人有母,亦復如兄。妹愛兄思兄敬見德兄,雖有任何犧
牲,所不能計,而身則不能隨之以去,尊重吾親,亦復尊重吾兄之旨也。雖然,不
隨兄以入地者,身耳,心則早贈與吾兄矣。今而後,妹除力事硯田,以供吾母外,
不僅聲色衣食之好,一例摒棄,即清風明月不費一錢買者,妹亦不必與之親且近矣。
何也,一則妹己無心領略之,二則聲色衣食之好,以及清風明月,皆足動我今昔不
同之悲思,而成傷心之境也。兄逝世之後,旬日中,未嘗一親筆硯,今勉強親作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