犛牛的狂奔,立即有了前所未有的淋漓酣暢,他正經歷著有生以來最激動最幸福的時刻。感覺中他像是調動千軍萬馬的統帥。一個羌人,一個最古老民族的血液在他身上澎湃起來。華子從來都為自己身為羌人而自豪。他不懂歷史。不知道羌族為何由一個華夏的主要民族成為少數民族,由統治廣大中原退縮到岷山深處一隅。羌族沒有文字。沒有文字就沒有長久的記憶,歷史就沒有落腳的地方,羌族幾千年的歷史就如流沙從時間的漏斗裡流失。他不知道是不是祖先的疏忽。他從小從端公口中聽熟了的史詩《羌戈大戰》,吟唱的主要是兩支羌人之間的紛爭。但華子可以透過節日裡的沙郎舞、皮鼓舞,透過老輩人的傳說打量自己的歷史。羌族,真是一個從血與火裡走過來的強悍民族。羌族史,一部悲壯的由盛而衰的血淚史。
末代獵人和他的兩枝羊角花(2)
華子曾經十分地神往真刀真槍馳騁疆場的年代。箭如飛蝗,馬刀鏗鏘。戰馬馱著穿生牛皮鎧甲的羌族男兒衝鋒陷陣,保衛自己的土地和家園。他喜歡硝煙的氣息、刀劍的寒光和駿馬的長嘶。華子姓楊。這也是幾百年前被官府強制漢化的結果。他既崇拜羌人的遠祖大禹、阿巴白構,崇拜明清時期那些民族英雄,更以自己的楊家祖爺為偶像。祖爺楊四飛,是這一帶羌人中的傳奇人物。虎背熊腰,拳頭大如碗缽,手臂粗似腳杆,力可拔柳,飛刀可以百步取人。爺爺說,一日祖爺上山打獵時蹲在山窩裡屙屎。沒想到一頭野獵從背後偷襲,一嘴咬住他的麻布褲腳。楊四飛猛然警覺,一手提褲子,一手握拳,轉身照豬頭就是一下。一拳打下去,野豬頓時腦漿迸裂,當場斷氣。
就是父親年輕之時,個個羌寨都還是易守難攻的堡壘。雕樓高聳,暗堡森森,羌族漢子人人練得一身武藝,提著槍在寨子裡進進出出。左輪、駁殼、中正式、漢陽造,都有。就是最窮的人家也有火槍。如有戰事,放倒一棵青槓樹,鋸其一段,掏空,加上鐵箍就成了青槓大炮。朝裡面填上幾撮箕火藥和鏵鐵,引線一點,就可以從這個山頭轟擊另一個山頭。敵人到了近處,還有抬腕。架在槍眼裡,或者一人用肩扛著,一人瞄準點火,可以掃倒兩三百米外的一大片。
華子沒能趕上真刀真槍耀武揚威的年代。他的時代,山林中的老熊、豹子、野牛和岩羊成了一個民族尚武精神的唯一指向(當然現在為了保護家鄉的生態,連這些也不能打了)。華子剛剛成人時,看看自己乾瘦乾瘦的身材就有些沮喪——跟祖爺比,你算個屁!
後來,華子有了珍。他寄希望於壯碩而健美的珍。珍的肚子漸大,他一次次撫摩那個飽滿隆起的部位。他也多次到有求必應的神樹前掛紅燒香。他是上門女婿,他迫切需要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來傳宗接代。珍卻讓他大所失望。十月懷胎,生下的卻是個女兒。一個女孩兒算什麼呀?羌族人曾經把女人視為惡魔轉世。因此,女人是有原罪的。她們從小除了學習繡花刺繡等女紅,還要跟男孩子一樣幹活。許多人家女孩子比男孩子要幹更多更重的活。她們為自己繡的圍腰子上都綴了個兜包,那是設計來壓住心子的。男人們說,這樣可以讓她們變得愚笨,好專心服侍男人。一個弱小而尚武的民族是需要男人去拼命的。重男輕女是生存的需要。這種觀念代代沉澱下來,強化成了全民族共同的價值觀。即是今天,這種觀念仍處於主流地位。華子為女兒取名為菊。這是一種山野間隨便可見的尋常野花,不足珍貴。
日子在平淡中過去。華子和珍當然早已接受了菊兒。但問題又來了。菊兒長到兩歲還不會笑,四歲都不會走路。就是逗她,也沒有任何反應。華子夫婦最害怕的事實出現了:菊兒腦瓜子有毛病,是個傻子!想起來了,那次珍從木樓上背了一揹簍苞谷,下獨木梯時不小心踩滑了。這一跤讓珍摔得不輕,那時懷上菊兒才七個月。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