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邁的館長本就為疾病所苦,對時局的強烈憂慮更是雪上加霜,陷落前夕的瑪倫利加又缺醫少藥,如今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館長掙扎著張開口,卻只能發出沙啞的氣音,與麗茲握在一起的手猛地收緊。麗茲連忙湊到他腦袋邊上,努力聽清他彌留之際的破碎言語:「船……我們的船……」
「您放心,最珍貴的文獻已經搬上船了,現在就剩最後一批藏書。」
麗茲沒敢告訴祖父,猛獸般的庫爾曼大軍離瑪倫利加只剩不到一日的路程,城樓上的守衛已經能遠遠看見他們先頭騎兵部隊的旌旗,這座城市剩餘的生命恐怕不過幾日。
為了儘可能保全在瑪倫利加燃燒數百年的知識之火,銀灣塔租了一艘輕帆船,專門運送塔內收集的部分藏書與文物。銀灣塔的藏品多到無法全部運走,人們不得不作出艱難的選擇:哪些會被送至異國,哪些又將被留給庫爾曼人燃起的火焰。
同時,因為病情危重的老館長亟需麗茲等人的照料,這艘船也遲遲沒有出發。
換句話說,老館長與世長辭之時,銀灣塔圖書館也將正式退出歷史舞臺。
老人渾濁的雙眼已無法提供清晰到足以看清面目的視野。他只能舉起另一隻手,顫抖著伸向不遠處模糊的色塊:「謝默斯……你過來。」
謝默斯低著頭,快步走到老館長床前,彎曲的膝蓋抵著地板。
「老師,我在這。」他握住老人的手,愧疚的神情一如幾十年前那個犯了錯的學生。
麗茲知道祖父想對謝默斯單獨說些什麼,便會意地暫時迴避。
一走出房門,麗茲纖瘦的雙肩無力地垮了下來。
唯一的親人隨時可能離她而去,她卻仍要強作鎮定地操持緊要事務,連哭泣的機會都沒有——不只是老館長的後事,銀灣塔的重擔也落在了麗茲的肩上,她必須將祖父守護了大半輩子的火種傳下去。
艾德里安與路易斯迎了上來,輕聲問她:「館長現在情況如何?」
在麗茲眼中,賞金獵人的面容已經有些陌生了,但剝去表面鍍了十六年的滄桑,她依舊能從那雙眼睛裡讀出一點熟悉的感覺。
她用蒼白纖細的手指揉著緊鎖的眉頭,無奈地搖頭:「恐怕撐不到今夜。他已經連著幾天沒法吃東西了,水也喝不進去。他每次睡著我都戰戰兢兢的,真怕他一睡就……」
沒敢說完的話連同濃重的鼻音暴露了麗茲此刻的脆弱。她抱著手臂,抵上牆壁的肩膀仍在伴著呼吸微微顫抖。
「謝默斯……你終於回到銀灣塔了。」
老館長正用自己最後一點力氣發出虛弱的聲音。
臥病在床的這段時間裡,老館長的思維衰退得厲害,屢屢將眼前的人和記憶中的面容重合起來,總把陪侍身邊的後輩看成年輕時求學的師友,甚至忘了自己的孩子已經死於瘟疫。
借著生命盡頭的「迴光返照」,那些模糊的畫面和文字反倒一點點清晰,意識也難得的清明,似乎隨時可能超脫這蒼老孱弱的身軀,飛升到另一個意識的世界去。
老館長想起了一切。他所得到的,他得到又失去的,以及他不曾擁有過的。
謝默斯曾是他最看好的學生,謝默斯離開銀灣塔也成了他最遺憾的事情之一。這位生性叛逆的學生已不再年輕,經歷了足夠多的喜悅和苦難,多到讓人懷疑自己的存在本身。而老館長依舊相信,現在的謝默斯能夠理解並繼承自己的意志。
和一座城市、一個文明的歷史相比,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漫長」。但真正體會到歷史之重,且能為之作注的,也正是人短暫到可憐的生命。
在有限的生命與無限的知識之間搭起橋樑,這就是銀灣塔的意義所在。可真要保護好這座橋樑,銀灣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