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是實打實的寸土寸金,許多可以每日參與朝會的官員勞碌二十年,也不見得買得起一棟宅子,而且是越往後越買不起,前些年就有過一場慘劇,住處偏遠的某位官員為了趕上朝會點卯,竟然在清晨暴雨中溺死河道。當今天子號稱坐擁江山,卻是個近乎偏執的勤儉君王,而且對於宗室勳親也嚴加管束,以往朝代皇親國戚們的侵佔民產,在開國之後不需要一代人就會愈演愈烈,在本朝卻極為罕見,就愈發凸顯得坐龍椅的他異於其他帝王。但皇帝陛下從不吝嗇對那些股肱重臣表露慷慨,除去那一撥永徽之春中出人頭地的寒庶書生,近年就有陳芝豹,盧白頡,盧升象,這三位兵部大員,入京伊始就住上了一等一的朱門大宅,賞賜無數。
但是這些人依然都比不上齊祭酒,齊陽龍的宅子,舊主是在先帝手上剝奪世襲罔替的一位郡王,嫡長子早已降爵為鎮國將軍,這不算什麼,為了照顧曾經自號越地清饞的齊陽龍,從不在御膳房玩花樣的趙家天子專門在齊府內設定了一個越灶局,從舊東越境內找了兩位精於烹飪的大師傅,只為了伺候齊祭酒的口味,因此齊陽龍連地方官新任京官的鄉隨俗都省了。齊府這麼一個風水寶地,自然是讓滿城的達官顯貴人人趨之若鶩,都以能夠跨過齊府門檻為殊榮,而各自的身份高低,底蘊深淺,好事者喜歡以入府時間前後作為評判根據,一時間齊府的大門成了龍門,這是張鉅鹿當年執掌尚書省後也不曾出現的空前盛況,不過這也跟張首輔的不近人情有關係,齊祭酒則大不相通,齊陽龍不拒天子賜下的豪宅絹帛,也不拒同僚相贈的雅玩藏書,有人粗略估算過,就這麼不到一月時光,齊府的鐵劍琴膽樓就收納了不下八十部皆是“計頁酬錢,一頁一金”的“奉書”,大奉王朝的奉版書,公認用紙考究、書體古樸和刻印俱佳,須知當今世間最富盛名的幾座私家藏書樓,能夠擁有百部奉版珍品,那都是家族數代人持之以恆去一擲千金的結果。
齊府,處處高掛大紅燈籠。
齊陽龍才送走了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對坐暢飲了兩罈子陳釀老酒,此時獨自來到書樓的老人顯得紅光滿面,他過了件厚實裘子,老人身材矮小瘦弱,尤其是在男兒多高健的北地,就有點不堪重負的嫌疑。老人來到書架前,一路行來,沒有多看一眼那些價值連城的奉版孤本珍本,而是抽出一本顧劍棠託人送來的北涼地方誌,撰述者不詳,老人翻開之後,不知為何讀著那些簡明扼要的文字,只覺得一股孤憤之氣撲面而來:“涼隴之地,冬極寒,多衣皮,雖得鼠褫陋皮亦深藏之,皆以厚毛為衣,每逢嚴冬,墮指裂膚,凍骨千里。地極高,涼人耐寒忍飢,勇悍輕生,可不畏死,貴壯賤老,善騎上下崖如飛,渡江不用舟楫,浮馬而過,精絕射獵……”
老人蘸了蘸口水,一頁頁翻過,期間讀到一段:“其人生長鞍馬,最重甲兵。上馬嘯聚如風,下馬屯聚牧養,人人皆兵。涼地百萬戶,勝過江南千萬,擁此地者得天下。性情剛烈,寧折不彎,心易反覆,懷柔不足以建功,非戰功尤為彪炳者,不足以攫取邊功,戊守門戶。我朝得此地,可控西北,策馬北上,指日可待,北莽得此地,不出十載,投鞭廣陵。”
老人不知不覺看了這本寫於多年前的方誌,神情感傷,老人已經知道是出自誰手了,弟子荀平,比元本溪和謝飛魚更讓他視為可託衣缽的一個讀書人,老人從不覺得有誰當得天妒英才一說,所謂的懷才不遇,必是才學不高所致,但唯獨弟子荀平例外。如果荀平不曾早夭,老人相信自己根本就不用趟這渾水,如今何止是一灘渾水,已是濁浪滔天的跡象了,任誰攙和其中,最好也是譭譽參半。老人感傷之餘,默默把這本書放回書架,很快就有府上管事來稟報貴客登門,是託榮郡王趙徽關係走的後門,老人也不見絲毫厭煩,只說隨後就到,那管事本想提醒一聲自家老爺那榮郡王可是京城一干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