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爸爸是太天真了!他把應該由同類一起來承擔的道德理想背在自己身上,他無所畏懼地觸動了人類隱秘醜陋的天性,他不幸處在一個歷史的“獨裁”時刻。所以他註定淪為被迫害的猶太人。
1966年3月18日,天陰無風。爸爸吃了早飯,從桌上拿起他裝滿檢討的公文包,準備去開會。這時候,秘書桌上的電話響起來,軍委辦公廳通知說今天的會暫時不開了。
在這一刻,爸爸下定了自戮的決心。
如果說爸爸一直希望向黨向毛澤東和他的同志們說清事情的真相的話,從他接到暫時休會的通知的這一刻起,他卻忽然明白了,這一切根本是不可能的。不是事實本身無法替他辯汙,而是那些關鍵人物根本不願意承認這些真相。實際上是這個發現使爸爸方寸大亂。他賴以立腳的基礎和他的精神殿堂都在這一刻嘩啦啦地坍塌下去,轉眼變成一堆廢墟。如果事實真相已經不是評判是非的標準,那麼他為之奮鬥了一輩子的東西到底都是一些什麼呢?一向崇高聖潔的信仰忽然變得無法理解,甚至面目猙獰。爸爸形容這一刻的心情時說:“我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毫無希望,已陷進無可名狀的痛苦深淵之中。覺得除此之外,別無出路。”
當生活變得太殘酷的時候,死亡就顯得溫柔和光明瞭。
爸爸伏在案上寫下遺書:
治平:
會議的事沒告訴你,為了要守紀律…
永別了,要叫孩子們永遠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
我們的黨永遠是光榮的、正確的、偉大的,你要繼續改造自己!永遠革命!
爸爸寫好這張字條,把它放在抽屜裡。
爸爸推開媽媽的房門,媽媽正拿著一本書讀,媽媽回過頭來看爸爸,爸爸說:“你在這裡好好看書吧。”爸爸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爸爸回到自己的臥室,換上一身潔淨的睡衣和一雙家鄉四川出產的布底鞋。為什麼是睡衣和布鞋?爸爸此時想到了什麼?是永遠的安息吧,是徹底的迴歸家園吧,我想,在這個訣別生命的時刻,是這兩樣東西大大安慰了爸爸的靈魂。隨後,他輕手輕腳,形容鎮定地走上了通往頂樓的樓梯。在走上樓梯之前,他遲疑了一下,想了想,百般珍愛地脫下那雙家鄉的布鞋,端端正正地放在樓梯旁。
頂樓只有一扇小窗通往露臺。這扇窗太狹小了,我猜爸爸透過它時一定十分費力。多年來,我的眼前一直晃動著這番情景,爸爸高大的身軀正固執又急切地透過這扇小窗。爸爸,你的決心一旦下定何以竟這樣頑強?難道人世間就再沒有你可以留戀的事情?上下五千年,多少疲倦的政治家東籬種菊,閒雲野鶴,多少報國無門的將軍掛甲拴馬,終老田園,而你何以這般毅然決然?是什麼樣的絕望吞沒了你的理智,是多麼狂暴的風雨熄滅了你的生命之火,是多麼沉重的矛盾使你給妻子兒女留下專一、淒涼託付,而你本人卻不肯在這世界上再多活一分鐘?窗外的平臺是毫無遮攔的,爸爸踩著已經和理想一同破碎的生命走完最後幾米,投向一片虛空。
陰沉的天光,鎮靜緩慢地溶化了他的身影。
這時候,安靜的世界上,微微地,起了一陣風。
這一天,家裡的所有的孩子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當我們晚上回到家裡的時候,爸爸在院子水泥地上留下的血跡已經被細心地衝洗乾淨。那天我的心情非常好,因為我寫了一篇牆報稿,歌頌幾天前為攔驚馬,救兒童犧牲的解放軍戰士劉英俊,這篇稿子被登到校牆報上了。
媽媽告訴我們爸爸得了感冒,住進醫院了。那天晚上我們家的屋頂下,只有知道真相的媽媽通宵未眠。
爸爸命太大,他沒有死,只是落地的時候摔斷了右側的足跟骨。他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