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30歲在人類的年齡尺度裡本該仍被劃歸於青壯年的範疇,但於他而言,與“年輕”這一字眼相襯的健康、活躍、精力充沛的狀態,他已經失去了很久了。
傷病並沒有在他的身體表面留下太多的痕跡,卻毋庸置疑地摧垮了他的內裡,在這樣寂靜無人的深夜,從骨骼深處泛起的疼痛會像數不清的蟲豸一樣開始從內到外地試圖啃噬他、摧毀他、蛀空他,在身體過度透支的下一刻將他徹底擊穿,從肩膀到膝蓋,輕易地瓦解了他所有嘗試起身的努力。
疲憊。
喘不過氣,睜不開眼,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撕扯掉了羽翼後死死摁在水中的海鳥,光是抵禦折翼後鮮血淋漓的痛楚就耗費了全部的力氣,等到窒息感鋪天蓋地地湧上時已經再無力掙扎,只能筋疲力竭地一點一點沉下去。
厭倦。
一連串的泡沫在水面上漸次浮起又破碎,每一顆泡沫裡都儲存著一段聲音和光影,在碎裂的那一瞬間逸散開來,單論聲勢並不強烈,匯聚在一起卻變成了聲與光的洪流,以不可違抗的力量將他重重包圍淹沒。
“這個國家足球的未來?”足協官員匪夷所思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然後被肥肉擠得變形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彷彿譏誚又彷彿憐憫的笑,“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蠹蟲。
“要論癥結所在,”又一次止步決賽之外,面對新聞官咄咄逼人的提問,負責發言的隊友抱歉而無奈地回答道,“那就是我們和世界頂尖水平仍有差距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庸眾。
“明明只是個滿嘴不知所謂的瘋話的瘋子,這個男人(「繪心甚八」)毀掉了我的夢想——”被監控探頭記錄下的,被淘汰者因為怨懟不甘而扭曲的臉孔和落下的眼淚,“不甘心,無法接受,絕不原諒——”
蠢材。
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傢伙在,這個國家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被世界盃拒之門外。
換成是以前的繪心甚八,絕對會嗤笑著不留情面地這樣回答,然而這一次,他的唇舌像是被針線死死地縫住了一般,只能沉默而徒勞地看著他們的面容經由水面的折射後被異化得愈發猙獰,聲音高高低低地匯合在一起,模糊了原本的表達,變成了一聲聲的“放棄吧”、“放棄吧”和“放棄吧”。
反反覆覆,層層疊疊,尖銳刺耳如鋒利的刀劍,幾乎要把他從身體到精神都剖開撕裂。
在這種超出人類承受閾值的痛楚之中,即使是他也短暫地生出了順遂他們的心意、就這樣放任自流地沉底的念頭。
然而在下一刻,他又想。
……那個世界有世界盃嗎?
就是在這個瞬間,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拎住了他的衣領,把他整個人從水裡拉了出來,濺開的水花折射光影斑斕如虹彩。
繪心甚八遽然從夢魘中驚醒,眼前似乎仍被那絢爛虹霓所掩,模模糊糊並不清晰,直至那隻拽他出水的手放開了他,轉而摘掉了他鼻樑上架著的那副眼鏡。
俯下身來看他的女孩湊得極近,幾乎要抵上他的鼻尖,失去鏡片的阻隔後那雙澄淨清湛如浩瀚深海的眼瞳無遮無攔地徑自望進他的眼底,帶著專注和探究的神情。
她張開手掌,五指白皙纖長,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還好嗎?”
“……”
他向後仰頭,拉開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動聲色地把防止旁人窺探自己情緒的眼鏡戴回原處:“現在不是你的工作時間吧?”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但是預見到了這種情況,所以過來看了看。”
繪里世直起身來,倚著桌子邊沿抱臂而立,青藍絲繩與高高束起的長髮交纏垂落。
這種情況?什麼?傷病的話,他應該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