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蓮芳抵達應天時,恰是四月初,春意漸退,暑氣稍起。
他是跟著沉周成返京的隊伍來的,啟程前,沉周成便對他百般叮囑此行不易,再返徽州許是數月後——
“容夫人將要臨盆,胎象卻不甚穩妥。多位大夫便多重心安,您老去了切記少說多做,莫管閒事。”
王蓮芳初初一聽,打心底裡本是不想摻和的。畢竟人家並非尋常婦人,而是一方叛軍首領之妻。這事若辦得好,不過多賞些金銀財寶,可若辦得不好,腦袋多半就得從身子搬家了。
然而,饒是他憋了一肚子回絕之語,當著沉周成的面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正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因著全副身家性命都在徽州,從前他不得已受師小姐的脅迫,後來又在那位孟元帥手裡僥倖逃脫一遭,如今沉周成任此路長官,既發了話,他豈敢不從?醫之道,根本上就是講求“慈悲”二字,不幸遇上這群無賴,王蓮芳真是有苦說不出。
好容易到了應天,他還未來得及欣賞幾眼此城繁華景象,便被沉周成催命似的提溜去拜見齊丞相。齊元興早下令遍尋四方千金聖手,如今府內真可謂是人才濟濟。王蓮芳在其中瞧見了不少熟面孔,甚至於諸多著作等身的老前輩亦在此列。
但他並不慌張,面診前更是氣定神閒。王蓮芳對自個兒的醫術十分有底,當世名醫中,太醫院出身者少,專擅千金一科的就更少了。待他被請進內室望聞問切後,僅憑脈象並侍女的隻言片語,他便推測出這位夫人多半是胎位不正,生產艱難,一招不慎便是險之又險。
“夫人僅吃藥也是無用了,還須得針灸才行。”王蓮芳一邊叮囑連翹收起脈案,一邊捋了捋長鬚,四平八穩道:“下月便要生產了,當務之急是要先將胎位給正過來。孩子已然足月,若是保不住,怕是夫人也免不了性命垂危。此事必得老夫與另幾位先生合力,方才能夠有五成把握。”
曉月聞言,擔憂不已道:“竟只有五成把握?”
宿雲也道:“夫人說不準何時便發動了,哪裡還受得了針灸之苦?”
“吃不了針灸之苦,那便要吃難產之苦了。”王蓮芳看診時,向來一心撲在病根上,早將沉周成的吩咐拋在了腦後:“一屍兩命可不是開玩笑的,孰輕孰重,無需多言。再者,凡事哪有十成十的把握?若有,便也用不著這麼多高明大夫了,隨意尋個村裡穩婆來豈不更省事?”
好個不客氣的太醫,放眼滿應天大大小小的醫館,有誰敢似他這般回話。此言一出,曉月並宿雲的眉眼皆沉了下來,還不待她二人再問,容夫人卻撩開一角簾帳,溫聲道:“王太醫說的有理。事有輕重,用有緩急。”
她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唇色卻暗沉著,顯然狀況不佳:“王太醫,那此事便託付於您了。不拘如何用藥施針,只要能保全咱們母子平安,您便是我容淑真的恩人,更是紅巾軍中的貴客。”
這樣的諾言,齊元興許得,她自然也許得。這是齊元興與她的第四子,頭三個孩子也還年幼,她若遭了什麼不測,留下他們沒了親孃又該如何過活呢?
王蓮芳見這位夫人果然是個大氣有見識的,便也收起了心中升起的些微不滿,客客氣氣道:“夫人莫怕,老夫定會盡力而為。”
盡人事,聽天命。治病救人同打仗殺人有異曲同工之處,一看本事,二看運氣,若是命不好,便是換了大羅神仙來也難救。他自是不敢託大應承個萬無一失的。
容夫人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她緩緩頷首,接著便喚人好生將王太醫送出去。王蓮芳甫一邁出院門,便見沉周成正在外頭候著他,一見他便道:“勞煩先生了,既來此處,不如順道再稍移兩步,為小女斷個脈罷。”
“沉小姐?”王蓮芳自是曉得他閨女是誰的,忙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