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枯樹、孤車,天地之大,只容得下黑白。
一輛馬車拖出長長的輪跡,行在蕭索之中。
趕車的與眾不同,別人都是坐著趕車,而他偏蹲著。既像一位寒江獨釣的老翁,又像一隻守潭待月的猴子。
他滿臉通紅,有了三分醉意,手中的長鞭,隨著那醉意——晃啊晃。
風就吹著那張臉,飽經風霜的臉,吹白了雙鬢,吹皺了額頭。
關東的冬天,不能不喝點兒酒,尤其還是東家不花錢的酒。
無名客棧沒有七日醉了,這是青姑娘買的土窯燒刀子。
高粱釀的,一線喉,熱辣到心裡去。
青姑娘買不起車,只能僱車,車上的人要休養,她才用燒刀子討好了馬伕。
阿飛什麼都沒有喝,但同樣很熱,不論是身上,還是心上。
她說他的身體還沒恢復,不讓他喝,他聽了。
她讓他脫掉那皮衣皮褲,他又聽了。
她還說他應該多笑笑,他最近連笑容都多了。
他現在穿的是她給他蓄的新夾襖,不能不暖。
阿飛從來沒有這麼聽話過,而且他一點也沒有抗拒。
他是動物,與野獸共同長大的動物,他明白誰是真正對他好。
他從沒這麼俊過。
他從沒這麼乖過。
也從沒這麼暖過。
而且他有點怕她,不僅是她曾給他的醉、生、夢、死,還有那天她給孫白髮遷墳。
“你為什麼要把他遷走?他喜歡關東煙。”
“就因為他喜歡關東煙,才不該留在這裡!”
“為什麼?”
“煙對身體沒好處,他留在這裡會一直抽。”
“你希望他少抽菸?”
“不是我,是我奶奶。”
“她在哪?”
“在平江的另一個墳裡。”
“你想把他們合葬?”
“不是我想。”
“那是你奶奶想?”
“不是。”
“你爺爺想?”
她搖了搖頭,“也許他們都想。”
“他們說過?”
“不,我猜的!”
“猜的?”
“因為奶奶說,男人不能沒有女人管著,而爺爺在奶奶面前從不抽菸。”
阿飛覺得他從沒這麼害怕過一個人,而這種怕又出奇的讓他不想拒絕。
他明白,孫小青這是要管著他了,像他奶奶當初管著他爺爺一樣。
還有兩件事。
第一件是她把醉鶴的薔薇劍給了他。她說:你用這把劍去刺李尋歡,就知道他是好人壞人了!因為人越壞——劍越香!
第二件是她把阿良留下的那截木棒也要去了。她也在刻,不停地刻,還說要把這根木頭刻完。
……
她問他,“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車輪碾在雪地上,引起阿飛的思緒,他知道她指的是雪谷,她也告訴過他:雪谷已經塌了。
他搖搖頭。
“其實,我希望你回去!”
“為什麼?”
“跟要與你找阿良一樣,都是希望你能忘了她。”
“我找到她,會忘了她?”
“因為你不找到她,就不會死心!”
“死心?”
“是的,因為一顆心只有死了,才會重新開始。”
他沉默。
“其實有一句話,她錯了,她可以俘虜所有男人,而我只要一個——就夠了。”
她的聲音很輕,如在夢囈。
而阿飛也如同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