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爸,你回來了……
然後我發現我那可憐的母親坐在他身邊,臉上掛著淚痕,一言不發。
那個初雪過後的晴夜,皎潔的月光灑滿了我的閣樓,照射在我的臉上。我在銀霜般的月光中睡過去,間或一再被他們吵架的聲音給驚醒。他們鬧了一夜,母親也哭了一夜。
我開始習慣他們吵架。吵得你死我活,父親動手打母親,母親就尖叫著摔碎所有的,殘片散落整個小廚房。我靜默地回到我的閣樓,關上房門,面向一窗月光傾城的夜晚,手足無措。
在那樣的夜裡,如果我被他們吵得睡不著,就會起床來偷偷地離開閣樓,從後院溜出去找凱。在深濃而寒氣逼人的夜色中,我遊魂一般穿過逼仄而森然的小巷,擦著黑黢黢的冰冷的牆,左拐右拐,腳步侷促而慌張地跑向他的家。他住一樓,我敲他的窗玻璃,他就會開啟窗,然後讓我踩著墊腳的磚頭翻進去。我剛在凱的窗臺上露出半張臉,夜神就已經輕盈敏捷地一躍而起,跳到我眼前來,舔著舌頭,藍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著我。
夜神是一隻灰黑相雜的貓。
凱的家裡只有奶奶。他的父母都一起下海經商,因為創業艱難,所以一開始不敢把孩子帶上。凱和奶奶一起住,管束上比我們都自由,成績卻比我們都好。父母爭吵不休的時候,我就逃往凱的家。在漆黑的小房間裡,我脫掉鞋就直接蹦到凱的床上去,放肆地蹦跳或者翻滾,累了就伸展四肢躺下來,開始徹夜聊天。我們不停地不停地說,而夜神則時而蹲踞在床上用匪夷所思的眼神望著我們,時而為發現了一隻在陽臺上落腳歇息的夜鶯而興奮地撲過去喵喵直嚷,時而無聊至極,兀自跳到窗臺上去靜靜蜷縮起來睡覺,渾身落滿霜雪般的月光。
少年殘像(上)(4)
某個夜晚,凱把夜神抱在懷裡,在黑暗中對我說,城,你知道為什麼每一次他們起鬨你父親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站出來幫你麼。
我忐忑地回答,不知道。
因為我的父親已經死了。凱兀自說。
我驚訝地望著凱,瞠目結舌。
他告訴我,其實父親和母親到那邊去之後不久,就出了意外。媽媽怕奶奶承受不起,不敢告訴她老人家。春節也不敢回來。她只讓我知道。
我問,那你媽媽不怕你承受不起麼?
凱說,我爸爸只會打人,賭錢,喝酒。他在那邊花光了媽媽所有掙的錢。我恨他。
我不再吭聲。凱也沉默。
每次臨走的時候,我翻上他的窗臺,就順勢騎在上面,快樂地對他說,凱,再見。夜神,再見。
他便一手抱著夜神,一手拍拍我的背,說,紹城,若以後開心的時候,也要來找我。
我在暗淡的光線中看著他的模糊面容,依稀可見他輪廓俊美的面孔。凱的眼睛在熠熠閃光,星辰一樣發亮。目光卻又深得像一口井,引人不由自主地墜落進去,卻又看不到希望。
我覺得他是那麼善良而美好的小小少年。
父親在家逗留了一個星期,吵了一個星期。後來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一如他回來時那樣——等我放學回家,發現父親已經走了。母親問我,城城,若爸爸和媽媽要分開,你決定跟哪一個呢?
(三)
在日光熾烈的盛夏,我們騎一個小時的腳踏車去水庫游泳,一路上大汗淋漓,道旁的楊樹綠葉碎小,窸窸窣窣地在熱風中翻飛,滿地都是繚亂的影子。我在騎車的時候偶爾會伸手抓著凱的車把搖晃他,卻被出乎意料的一隻迎頭撞來的牛蠅給嚇了一跳,身子一閃,車就歪去一邊險些摔倒,只聽見它翅膀顫動的巨大聲音在耳畔“嗡”地一聲飄過。我們打打鬧鬧騎得飛快,到了岸邊就把車子一扔,撲騰到水裡去。我們比賽游泳,每一次都不分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