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我想,是因為我沒讓他回來,使他吃驚,怕父母對他的愛減少了?還是因為好久不見,使他的思念與日俱增?又或是由於他這幾天一個人,更孤獨,更想家,也變得更成熟了。
孤獨使人面對天地
想起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茱萸少一人。
這首在中國連小孩都會背的詩,竟是王維十七歲時的作品。
王維是不是也當朋友都回家過節,而在異鄉孤獨的時刻,產生這樣的情思?如此說來,孤獨不是靈感最好的催生劑嗎?
也想起阮籍的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獨鳴琴,
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衿,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何所見,憂思傷我心。
十七八歲時,我常失眠,翻來覆去睡不著。愈睡不著,愈急;愈急,愈睡不著。但是自從我讀到這首詩,就豁達了。
睡不著有什麼關係?睡不著就讓自己醒著嘛!像阮籍一樣彈彈琴、聽聽鳥叫、想想心事,寫一首傳誦千古的詩。多好!
我在文學上,進步最大的,就是那時候。我發現孤獨的時刻真是太好了!孤獨使我們不再面對別人,而是面對自己,孤獨使我們面對天與地。
孤獨使人面對心靈
那時候我也喜歡一個人去爬山。即使是跟大家一起爬,我也喜歡跑到最前面,或留在最後面,把前後的距離拉大,好像一個人登山似的。
一個人登山,不必看別人的腳跟;不必因為後面有一群人,明明想停下來看看,也不得不走。
一個人登山,不必聊天、不用管別人,於是面對的不是人,而是真正的山。
我發現對山水最大的感觸,都是在獨自的情況下得到的。我也瞭解,為什麼在中國傳統的山水畫裡,常只畫一個人,高高坐在山頭上,看山。
那時候,我也很愛看故宮的一幅《寒江獨釣圖》。
大雪中,一個蓑笠翁,獨自瑟縮在一葉扁舟上,垂釣。
站在那張畫前,我常想,那老翁是因為急著要吃魚,才冒著大雪的寒冷,出來垂釣,亦或他只是喜歡這樣的情趣?他釣的不是魚,是雪,又不是雪,是他自己的心靈。
想想,換用現在年輕人的字眼,那位老先生是多麼“酷”啊!但也令我非常不解的,是為何有那麼多年輕朋友,在給我寫信時,抱怨自己的孤獨。
他們難道不知,朋友固然是孤獨最佳的止痛藥;孤獨卻是心靈成熟最好的催化劑?
孤獨使人面對生命
記得一位“*”時被下放到“北大荒”的作家,曾對我笑著說:
“不要認為那是我空白的七年。告訴你!我過得很充實,也想得很多。以前沒時間想的,那時候都想了。身在北大荒,你不面對自己,還面對誰?你面對的是存在、面對的是生命!有什麼比一個人面對生命,更能產生強烈的震撼?”
最近我也在電視上,看到對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的荷賽·卡瑞拉斯(Jose Carreras)的特別報道。
令人難以相信的,去年在世界足球大賽中高歌,吸引全世界幾億觀眾的卡瑞拉斯,居然在幾年前,曾得過致命的血癌。
醫生說他只有十分之一活命的機會。他不能再演出、不能再見客,每天被關在隔離的病房裡,因為即使最普通的傳染病,也可能讓他死亡。
十四個月之後,卡瑞拉斯奇蹟似的復元了。他重新回到舞臺,唱出更優美而深入的歌聲。很巧,他跟那位北大荒的作家,說出同樣的話:
“